给元天亮的信

我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一个人兜风读书思想,我现在才知道农民是那么的庞杂混乱肆虐无信,只有现实的生存和后代依靠这两方面对他们有制约作用。人和人之间赤裸地看待。在老伙计那吃红柿子的时候,院子里站了那么多人,有个媳妇拿来夹竿帮忙,这媳妇不会生育,遭他们讥讽。有个媳妇给邻居建房人做饭,要求一天五十元,另一个媳妇说你的手值五十元其他都不值。人们笑贫恨富。我总把自己封存在大石头里,现在石头被一天天打碎,我真有些适应不了怕热怕冷无处躲避,一口口叹出体内的浊气。我想到修炼。听说那得道的高僧坐化焚后体内有舍利子,舍利子是他尘世的情结吗?道行越深舍利子越多,那情愫凝结心中多么难啊!总之,没有深切的追求和功业的依托,人生都是空洞的盲人瞎马的作乐。我从小被庇护,长大后又有了镇政府干部的外衣,我到底是没有真正走进佛界的熔炉染缸,没有完成心的转化,蛹没有成蝶,籽没有成树。我还像鸟一样靠羽毛维护。一天天的荒废光阴是不能安然的,我觉得人生也是消业障的过程,而美丽的功业就像海上的舟船载人到极乐世界,可我……

夜里做梦在坡顶走时地下有声音,和我说话,声音磁性很明朗。当时听很清,现在忘了,只记得一句说:你还没和佛讲和。不知是啥意思,也许说我修养不够?我也见你了在我们这里,你在山上看见了一棵树就跪下来,影子过来,我跪一边,影子过去,重叠着你。我问你爱情是不是有颜色?你说好的爱情应该是绿色的。我看着那棵树,竟然不情愿地想绿色是大自然的血液,绿叶是树木的血之余,立即心悸。

镇街上有三块宣传栏,邮局对面的那块永远挂着你的大幅照片。你是名片和招牌,你是每天都要升起的太阳,看着街市,也看着每日在街市上来回多少次的我。今天和竹子又经过那里,我要竹子站在你的照片前给她用手机拍照,其实我是为了让她也给你我拍照,虽然你薄成一张纸。拍完后我们翻看,正看着你我的那张,一只黑底白点蝴蝶翩翩飞来就灵巧落在手机上,然后飞走。我好诧异,竹子说:哎哎。诡秘地笑看我,我没说话。我觉得我们真是不一般?我不迷信,但我有时实在疑惑,街市上怎么会有蝴蝶呢?

你是我的白日梦。

我很想念你。有时像花香飘然而至,有时像香烟迎面而来,有时像古庙钟声猛然惊起。我不止一次地给自己说可以想但不要沉湎或泛滥如决堤山洪,否则我在山上把你埋掉。然而我无法克制自己泥陷相思境地,给自己找出路,每次拟词拟到结尾却像荒秧子庄稼一样枉费功夫,相思仍然疏漏的一颗种子在田畔的草芥中茁壮独立,管他谁来收成。所以我就随意生活,浓烈地想,心如香椿自香,臭椿自臭,各享其味,该上树就上树,该下河就下河,本身的气息味道改变不了,像饥饿闻见饭香,积尿听见水响。

终于下雨了

雨是来自天上,只要天上有雨它迟早都要下来,就看它要把你旱死呢还是旱个半死。

连续了两个礼拜的三十八度高温,每个人都如被火魔王拎起来同海绵一样拧水。带灯和竹子把竹席冲洗后在傍晚晾干,到了夜里,刚睡着,电话就响,是镇长在紧急催督到会议室,市抗旱防汛指挥中心又开视频会,通知州河上游连续暴雨,大水以每秒一千二百个流量四小时后到县境,要求沿河村镇严阵以待观察汛情。

视频会一结束,镇长立即安排,所有职工分成三组分别给所有村寨打电话,下着死命令:沿河村寨的干部必须提上锣查堤查坝,一旦有事,一方面向镇政府报告,一方面敲锣组织村民转移和抗洪。而没有沿河的村寨,也必须提高警觉,因为州河上游下雨发水,必然在不久樱镇地面上也将要下雨。翟干事吴干事和侯干事就开始骂了,骂整天整夜地盼着下雨。哩,盼到要下雨了,咱们的罪孽又再来了!咱镇干部这是啥命嘛?!带灯说:是门轴命,开门关门轴都转哩!镇长布置完工作,对带灯说:镇街三个村子和南河村应该是防洪的重点村,你跟着我,咱到这四个村去。带灯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如果洪水下来,肯定就毁坏沙厂,但她不愿意去镇西街村,甚至还有了那么一点幸灾乐祸。她说镇长你到镇街三村,我和竹子到南河村。镇长同意了,倒还关心地叮咛:去了给村长说些硬话,那村长是马大哈,扎锥子都放不出血的。再是南河村靠山,那里的山体多是石灰岩,要他们防着山体滑坡。再是大水四小时后到县境,经过樱镇可能六个小时后,你们看着时间,六小时前务必返回,以免河里发了水就被隔在那里了。竹子说:隔在那里就隔在那里,或许山体滑坡把我们也埋了,那就追认个党员,做个烈士吧。镇长说:快朝空里呸,呸呸呸!朝空呸唾沫是避邪祛晦的,镇长呸了,带灯和竹子都往空中呸了几口。竹子说:镇长还这么珍贵我们呀?!镇长说:南河村不能出事,你们也必须给我毛发无损地回来!

带灯和竹子其实在三个小时后就从南河村返回了,因为天开始下雨。第一滴雨下来前带灯在训斥南河村的村长,村长睡了,叫了好久的门,村长的老婆回答说村长不在,但她的声音发颤,而且断断续续。竹子说村长老婆咋是这声?带灯明白那是村长和老婆正做那事,也不说破,继续敲门。村长终于起来开了门,听了带灯的通知,却说没事没事,五年前樱镇的那场洪水,所有沿河村寨有垮了堤的,冲了地的,死了人的,南河村就啥事都没有。带灯说:上次没事不等于这次没事,如果你还这样麻痹,我现在就重新任命个新村长!村长说:我是群众选出出来的。带灯说:咋选出来的你明白我也明白,我可以让你上台也可以让你下台!村长不吭声了,把手里的锣敲得咣咣地响。就在这时候,啪的一下,什么东西砸下来,地上的浮土蹿上一股子白烟。村长说:谁扔软蛋柿?接着又是三下砸声,才发现是雨颗子。雨颗子有铜钱大,一颗就砸在竹子的肩头上,溅出一朵水花。往天上看,天上原来已经有了乌云,乌云并没有翻滚,而缓慢地由西朝东漂移,就像开春时河里融化冰层。已经是太久太久没有看到这样沉重漂移的乌云了,云白着红着实在是简单枯燥,云乌着才显得这么丰富和壮观。带灯说:哎呀,真是下雨了!随之雨就唏哩哗啦下起来,先是一层白雾,再是白雾散去,一片黝黑,再是黝黑也退去,突然光亮非常,而地上嗞嗞嗞地响过之后就开始起了水潭,水潭越积越深,潭面上有了无数的钉子在跳。

村长的锣能敲烂,把村民敲出了门。雨颗子在炒爆豆似地砸磕着房上的瓦已经使村民醒来,出门见天色已亮,瓢泼的大雨,以为是村长敲锣庆贺着下雨,也都拿了脸盆、簸箕、搪瓷碗猛烈敲打,欢呼跳跃:啊下雨了!下雨了啊!在院门口的场子上跑,村道里跑,跑着跑着跌倒在地上,也不爬起,而手脚分开平躺了,这个问那个:是天可怜了咱老百姓吗?那个问这个:是黄书记一来天感动了?!人似乎就是一棵树,一丛草,让雨淋吧,让水泡吧,那一身的皮肤都绿了,头上的头发也生出了叶子。村长开始大声地叫骂:躺到地上死吗?起来,快起来!一组二组的人都去村后查看山坡,三组四组五组的人跟我到河堤去啊!噢,噢噢哟,防滑坡啊!防决堤啊!躺在地上的人才哦地起来,一部分人往村后跑,一部分人往村前跑,鸡鸣狗叫,雨声哗哗,脚步嘈杂。有人在问:才下起雨就防洪呀?村长说:快跑,快跑,啥时候能不防旱防洪防综治办呀?!带灯说:你说啥?你给我说啥?!村长停了一下,拿手扇自己嘴,说:说错了,防上访,防旱防洪防上访啊!

带灯和竹子跟随着村民先到村后查看了山体,又赶到河岸查看了河堤,然后就要赶回河北岸的镇街。经过河滩,看见了沙厂里有上百号人像是一堆没头苍蝇在搬移洗沙机,在搬运洗出的沙,在搬动那些乱七八糟的木头、篷布、铁网子、锨、镢、抽水机、架子车、水管子。元家五兄弟不停地吼粗声:快,快,快呀!那是让你肏自己老婆哩,你慢腾腾的?!元老四手里还握着一根柳条子,抽打着那些手脚不利索的打工者。

雨连续下了四天四夜

四天四夜里雨大得像是拿盆子倒,镇街上的人家先还拿了锨把后檐流水往尿窖子里引,尿窖子里都干着;引了流水就用不着去河里挑了,可尿窖子很快就灌满了,赶紧拦水道,拦不及,尿窖子里的粪便就溢出来和水道的水一块往村道里流,村道里的水也流不及,倒灌着进了街面。一个夏天都没见到蚯蚓了,路面上突然有了那么多蚯蚓,都拉长了身子,竟然长到半尺一尺的。老鼠在跑,蛇也在跑,老鼠和蛇搅在一块跑,老鼠跑着跑着就被水冲得没影了,而蛇从水面掠过去,爬上了树,树上满是蛇,还有一疙瘩一疙瘩的苍蝇。把猪把鸡把猫把狗都往牛棚里赶,老年人开始烧灶做饭,要烙些煎饼以备急用,但柴禾全湿了,死活烧不着,只冒烟,烟从烟囱里又出不去,呛得满屋里都是咳嗽。小孩在屋阶上尿,他感觉老是尿不完,看见了院子水潭上有明灭不定的水泡儿,跑去用手掬,雨一下子打得跌倒在水里了,大人惊呼着赶忙抱回来,又撕棉花给塞了耳孔,因为天上滚起了雷。雷不停地在天上滚,似乎就滚到屋顶上,还是从这家屋顶经过那家屋顶一直从东往西滚了过去。后来那不歇气的雷声就在河里,那已不是雷了,是河里起了吼声,水满河满沿地往上涨,漂一层柴草树枝和白沫,接着就是整棵的树、麦草垛、椽和檩,也有箱子柜子桌椅板凳簸篮门窗,死猪死猫死鸟死獾死黄羊,也有了死人,死人都是被水脱了衣服,一丝不挂,头脸朝下。

灾情很严重

四天四夜里,书记镇长是没合过一下眼,脸上的肉像是一层一层掉了,腮帮塌陷,颧骨高凸,满下巴的胡碴子,嘴臭得能飞出苍蝇。所有的干部虽然没有书记镇长的压力和操心大,可以刁空和衣蹲在什么地方或靠住墙打个盹,但他们在那些远远近近的村寨里跑动,两个人就发高烧,四个人石头碰伤了腿或翻山时崴了脚,五个人轻重不一地拉肚子。更有吴干事在查看河水时,脚下的土塄垮了,被冲走了半里地,虽然被救了上来,但已昏迷,还是把他如口袋一样搭在牛背上,拉牛走了一小时,他吐出半盆脏水才醒了。

四天四夜后,雨是住了,河里水不再往上涨,灾情从各寨报上来:沙厂已不复存在,被冲走了三个洗出的大沙堆,卷走了一半的棚布、沙网、架子车和镢镐锨筐,还有一辆三轮蹦蹦车,蹦蹦车是在往出跑时没跑过浪头,司机跳下来爬上了树,在树上困了半天才被救下来。桦栎村发生泥石流,人算跑出来上了对面山梁,却眼睁睁看着村后一面坡溜下来,三户人家的七间房子一下子没有了。损失约三万元。井子寨村道完全冲垮,损失约五万元。石桥后村河堤冲毁,泥沙覆盖了三十八亩农田,十三棵老树连根倒了。不幸中有幸的是河湾的芦苇滩上有三头死猪,被村民拉回去杀了肉,还有一头牛,牛还活着。南胜沟村山洪和泥石流毁耕地二十亩和一片山林。北沟二村刘英安是下半夜听见大水声,把门一开就被水拉走了再没找到。西栗子村汪文镇在家盖房,为了多占宅基,在屋后挖崖,挖出个陡直的土塄,结果土塄经雨淋泡塌下来,把正盖着的新房壅倒,压死了他老婆和孙女,还有一只怀孕的母猪。药铺山坍了一座崖,崖石堵塞了沟道,聚水成湖。茨店村一年才硬化的村前五里路,不复存在。唐有根被雷击,一米八的个头缩成小孩一样,浑身黑得像炭。石门村垮了十条梯田石堰。崛头坪倒了五问房,一人触电身亡,三人失踪。骆家坝村山裂,五十亩山林被毁,倒坍三间房,丢失牛羊十头,损失十万元。双轮磨村前道路塌方五处,十八亩耕地被冲走,只剩下石板皮。

竹子翻阅过去的水灾材料

竹子是跑村时山上一块石头滚下来。带灯喊往右跑,往右跑,竹子急了竟分不来左右,迟疑了一下,石头就滚下来擦着了她,所幸没有砸着,而那么擦了一下,左胳膊就抬不起来了。她用绷带把左胳膊吊在胸前,不能再往村寨里跑了,镇长就让她在镇政府写灾情汇总。竹子不甚懂写这类文件的格式,就翻阅镇政府保存的过去水灾的汇总材料。其中一份材料是上一届班子写的,却写着上上一届班子时的情况。

那材料是这样写的:现在干部任用“七上八下”,就是年龄到了五十七可以提拔,五十八则作罢,而樱镇防洪是“七下八上”,就是发大水常在公历七月下旬和八月上旬,比如二00五年的七月二十九日,二00七年的七月二十四日,二00八年的八月十三日。二00八年的八月十三日,樱镇街道成了河,家家进水,半夜里群众在街上集体大骂镇政府把水给改道街上了。当时的镇书记赶紧叫镇上干部天不明就去摸查长舌户,进行安抚。镇书记苦求下去的干部,对群众要好言好语,面带微笑,群众再骂,不急不躁,千千万万不敢发生动乱。后来传说东’边的香积镇死了百十人,一条沟的人家连窝端了,还有祥峪乡泥石流死了八户人家,潘家坪也死了三人,樱镇人就庆幸:咱还没死人么!就不闹了,还有救济和慰问而以受灾得意了。之所以水能进街,是原来要修个护街坝的,坝设计离街二百米前往下左拐四十五度了直下从街后走,也就是说应从街前的拐弯处修下来,但镇书记在修时说这条坝是能代表樱镇形象的,修到石拱桥处好看,也便于上级领导来检查,因此发大水从上面一百米处直下扫荡了街道。这条总长八十米的坝曾被县市有关部门来人检查了多次,那里的标志牌也被换了多次,比如是以工代赈项目工程,是市团委扶贫项目工程,是革命老区转移支付项目工程,是爱民救助项目工程。

带灯到青山坪了解情况

带灯在青山坪村了解灾情,一老人热情地让她到屋里坐。带灯说这大水让你们受难了。因为水进了村后,正是夜里,村长敲着脸盆挨家挨户叫醒人转移到了有山神庙的那块高地上,虽然水冲毁了七间房子,冲走了四头猪两头牛,但人没伤亡。老头说你来我这儿问我,我心里高兴呀,在古时你就是朝廷命官呀!这回多亏了政府在解放初筑了一堵浆贴的护村坝,要不整个村子就完了。这些年也是年年打坝咋都不结实呢,不知是水泥不好还是咋的,一涨水它就塌了。带灯一脸羞愧。老头给带灯拿了核桃砸仁吃,还喊叫老婆子给带灯打滚水荷包蛋。老婆子说没蛋了,老头说:鸡不是在窝里吗?老婆子去鸡窝,果然一只黄母鸡卧在那里,老婆子提起鸡见鸡并未下蛋,指头在鸡屁股眼里探了探,骂鸡:你没蛋你给我做样子?!滚!把鸡扔出了院墙外。带灯听到了滚字,也听到了蛋的,忙说:我不喝,不吃。赶紧离开。

上报灾情

带灯从青山坪村回来后,也把自己了解的灾情给了竹子。竹子已经汇总了两次,但还不断有新的情况报上来,一次次地更正补充,直到形成第三份材料后,先让带灯看,带灯吓了一跳,没想到除了西栗子村汪文镇家盖房挖土垮了塄压死两人,茨店村被雷击死一人,石门村触电死亡一人,三人失踪外,东石碌村被水卷走一人,柏林坪寨泥石流埋没了一户人家,好的是这户人家仅是个鳏居老人,但崛头坪村也失踪了三个人,活不见人死未见尸。立即让竹子赶快呈报书记镇长。

镇长一看死亡和失踪的人数十二个,就失声痛哭。书记训他:你哭啥哩,嗯,你哭啥呀?!镇长说:咱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么,灾情这么重,这怎么给上边交待,又怎么收拾摊子?书记说:你哭事情就没了?领导干部么,泰山崩于后白刃交于前咱要挺住!人胜不了天,关键咱把咱的工作做好,灾情现场该去的咱去,该慰问的群众咱慰问,咱就对谁都可以交待!于是,紧急召开了一个中层班子会。会上,书记还是让竹子重新通报汇总的灾情,竹子将各村寨的田地、山林、道路、河桥、房屋、财物、家畜的损失,以及沙厂的损失一宗一宗说了。书记问:次生灾害没有统计吧?竹子说:报上来的就是这些。书记说:这是一发生水灾,同志们在第一时间奔赴受灾现场的统计数,但咱樱镇的山区有山区小气候,就是山沟里泻水不可预知,说不定哪个山沟的水流就狂涨,而且水浸泡后滑坡、垮塄、泥石流在第二天或四五天后才可发生发现,这种次生灾害一定要充分估计到。竹子说:那怎么估计?马副镇长说:你在镇政府这么些年了咋还是没脑子?怎么估计,你可以多写写损失么!竹子看带灯,带灯没言语。竹子说:白主任对深山里的情况更熟悉,能不能让自主任写?白仁宝说:那还不容易写吗?我还要往各村寨跑哩。书记说:白主任你就帮竹子把这一项写写,这很重要。白仁宝说:那好吧。书记又对竹子说:你继续汇报。竹子说:最为严重的是一共死了十二人。书记说:十二人?不是失踪六人吗?竹子说:是失踪了六人,但现在没有找到,肯定是死了。书记说:见尸体啦?竹子说:这倒没。书记说:没见尸体怎么能说是死亡呢?死亡是死亡,失踪是失踪。竹子说:那就死亡六人,这恐怕得很快向县上报告。书记说:你汇报你的。竹子说:东石碌村被水卷走一人,后来在五里外的沟道里发现,乱石砸撞得头和身子分离了,先以为是两个人,后把头和身子对接,能对接住,才认定是一个人。这人叫刘重,五十二岁。柏林坪寨泥石流把三间房埋得毫无痕迹,死了孤鳏老人康实义,七十三岁。石门村的电线杆倒了,村民石世保去捡电线,没想电线上还有电,当场被电打死。茨店村的唐有根是发水时先从后门跑上了山,跑上山了又给老婆说他在墙缝里还塞有三百元钱忘了拿,就又跑去拿钱。水没冲着,却一个火雷疙瘩从天上落下来,竟然撵着他,就把他雷劈了。西栗子村一户人家盖房挖土塄,土塄经雨浸泡后塌垮,壅了正盖的新房,压死两人,一个叫马八锅,女的,五十六岁;还有个汪林林,是孙女,四岁。书记说:东石碌村听说沟里的路全冲毁了,倒了许多电线杆?竹子说:是把路全冲毁了,不但倒了十五根电线杆,沟口一面坡滑下来,把那片青桐林埋了。书记说:那怎么知道死了人?竹子说:侯干事报上来的情况是这样。书记说:把侯干事叫来。侯干事来了,书记说:你到东石碌村了?你报的情况是咋回事?侯干事说:路不通,电话也不通,我是在沟口碰着一个村民说的。书记一摆手,侯干事走了,书记说:他只是听说,那怎么就能保证真实性呢?镇长说:如果不能确定死人没死人,就先不要上报吧。书记说:茨店村的雷击和石门村的触电问题,咱还得冷静地研究一下。樱镇村寨分散,气候恶劣,常有一些怪事发生,比如失足坠崖呀,被葫芦豹蜂蜇死呀,遇着熊熊把人咬伤呀等等。所以我想,茨店村的雷击和石门村的触电虽然是在水灾期间发生的,但又是不是独立的特殊事件呢,老马你说说你的意见?马副镇长说:这肯定与水灾无关吧,陆主任你认为呢?经发办陆主任说:如果再做详细调查,水灾期间病死的人肯定不少,这些病死的人不能说是水灾中死亡人数吧。书记说:说得有道理,既然大家都认为虽是非正常死亡但与水灾无关,那就不做统计了。柏林坪寨泥石流埋没一户人家的事,人没刨出来吗?竹子说:这是治安办报上来的,说泥石流面积大,把一个沟洼全壅实了,根本无法把人刨出来。马副镇长说:这也是不见尸呀。竹子说:可村里再没见了康实义呀。马副镇长说:是康实义的邻居证实的还是康实义的亲戚证实的?竹子说:康实义是孤鳏老人,又住在沟脑,村人发现没了三间房也没了康实义。马副镇长说:那也只能算失踪。书记说:人命是大事,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报失踪为妥。西栗子村死了两人这事我知道了,严格讲是私人盖房出的事故,当然,土塄能塌下来,是水浸泡了土塄导致的。如果以私人盖房出的事故论处这也完全可以,但死去的马八锅是村妇女专干,一个不错的村干部,平日工作积极,受过镇党委镇政府多次表彰。她死后,她儿子来找过我,也闹腾得很凶。我考虑了,这次水灾中所有的村干部表现得都非常好,马八锅也是在雨最大的时候敲锣让大家夜里不要睡,她跑动了一夜,后来刚到新房里,被土塄塌下来压死的。我们处理这事,要为死去的人负责,应该表扬的村干部就该表扬,应该有典型的就树典型,这样也是一方面给广大人民群众鼓劲,一方面也让死者九泉之下瞑目。镇长说:对,对,马八锅这个女同志工作卖力,镇政府每次下达的任务她都贯彻落实,只是年纪大,手脚笨了点,她肯定是让大家都避水防洪,累得头晕脑涨的,在新房里没留神屋的土塄变化而牺牲的。竹子说:这么说了,马八锅是烈士呀?!马副镇长说:这么大的一场水灾,肯定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的。白仁宝说:马八锅就是抗洪英雄!带灯说:这有些那个了吧?马副镇长说:就算她不是英雄也是雷锋么。竹子说:雷锋?这和雷锋能扯上?!马副镇长说:你知道雷锋是怎么死的,他是别人倒车时撞倒了一根电线杆,被电线杆砸死的。如果严格讲他是事故中死的,可雷锋后来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几代人都学习的榜样啊!带灯站起来就出会议室门。书记说:你有事?带灯说:我上厕所去。书记说:快去快回,咱们要形成个决议给上面报,谁也不能缺。书记接着说:竹子你往下汇报。竹子说:没了,就死了这六人。镇长说:你怎么还说是死了六个人?柏林坪寨的康实义不是算失踪吗,东石碌村的刘重消息不确定,雷击的触电的不在洪灾范围,要上报死人就只能上报死了马八锅和她孙女,咱们还要大张旗鼓地宣传马八锅同志。你就很快形成个材料,咱们连夜向县上电话汇报,并在明早把材料送到县上有关部门。镇长说完,问书记:你看这样行不行?书记说:大家意见一致那就这样上报吧。我再强调一点,专门为马八锅同志写个材料,争取在全县树个典型。带灯呢?白仁宝就到门口喊带灯,带灯没回应。镇长对竹子说:你去厕所看看。竹子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带主任正在特殊期,又累又淋了几天雨,肚子疼得厉害,到房间喝药哩。书记说:哦,那让她好好休息,她这次也极其辛苦呀!以我的本意,也应该报几位镇干部的先进事迹,这其中就少不了带灯同志。可考虑到咱们镇干部是领导指挥抗灾的,还是先不宣传为好,但我会记着大家,口头上会给县上领导做汇报的,以后该提拔的首先考虑,该奖励的一定要重奖。竹子你年轻,再劳累劳累,连夜把上报材料写好,该写透的一定要写透,文字上请教你带灯主任,最后白主任把关,明白了吗?竹子说:明白了。会就散了。

汉白玉井圈里是红的绿的泥

带灯坐在综治办里吃纸烟,从门里往外看,杨树和院墙之间的那个蜘蛛网没有了,而汉白玉井圈里栽着指甲花也全被雨水打得稀烂,泥是红一疙瘩,绿一疙瘩。

竹子抱了一堆材料回来,她要带灯帮她,带灯说我写不了那样的文字,竹子就叫苦她倒霉把胳膊断了,要断就断右胳膊呀,偏断了左胳膊!

后来,镇长来找带灯时,带灯把汉白玉井圈里的红泥绿泥挖出来,捏成泥包儿在地上甩。这种游戏她小时候玩过。镇长说:你不该正开会就走了。带灯说:我肚子疼,我总不能疼死在会议室!镇长说:我知道你有想法,可你也是老乡镇干部了,你能不知道要向上边表功了,谁不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没什么也要说出个什么,如果出事了那又不是大事说小,小事说了?带灯说:可这是人命大事,也敢隐瞒?镇长说:这不是隐瞒,是巧报罢了,因为能说得过去。死一个人你清楚意味着什么,我,更有书记,都是苦根上发芽不容易呀,十二个人突然没了,我和书记的日子不好过,咱镇干部每个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大家都要生存么。带灯说:那死了的人就死了,这些家庭连个补助连个说法都没有了?再是咱即便巧着上报,村里人难道就不说出来,不会有人将来上访?镇长说:康实义是孤鳏老人没人会追究,刘重是落不实。或许死者是外乡过路人,那死亡与咱就无关了,雷击的触电的咱那么处理谁也寻不出不对的地方。之所以报那么多失踪,失踪是不能定生死的,或者人出外打工了,或者走了远房亲戚,只要过了这一段时间,以后即便是人已经死了还会再有人过问吗?东石碌村刘重问题可能村人以后有反映,现在是消息不通可以不报,为了防止以后有反映,我和书记也商量了,镇上准备了八百元封口钱。把马八锅树为抗洪先进人物,对谁都好。书记处理这类事情真是经验丰富,又给我上了一课。带灯说:你好好上课。把手里的泥包又朝地上甩了一下,泥包啪的一声,破了个窟窿。镇长说:说实话书记还不错,你刚才不在。他还表扬了你。带灯说:你不是也来安抚我了吗?其实用不着表扬也用不着安抚,我算什么呀,你们压根不要把我当回事,何况我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妨碍了什么。镇长说:你呀你呀!就蹴下来也捏泥包,捏好了递给带灯,带灯又甩了三个泡儿,最后一次把泥包甩出了门,泥包在杨树上粘住,响声很大。而正好白毛狗跑过来,白毛狗浑身泥,不是白毛狗了是泥狗。

给元天亮的信

昨天值了一会班,满院里都是来领救济面粉的群众,还有外面捐来的衣物发放。反正也是骂声不断,因为没有绝对的公平,骂村干部不变蝎子不蜇人。办公室的电话响赶快接听说你好,谁知那北京人南方人多次电话说你们某某村四号家人出事了或某某村十二号打工者出事了赶快给家人联系。那些骗子的普通话令我恶心。樱镇哪里有门牌排号?想狠狠骂一通但自己提醒自己千万不敢,万一被改编了传上网镇政府就说不清了。一个老伙计也来上访,她丈夫是村长,去年村里一家姓王的承包了修村道,规定路面硬化必须超过五寸厚,而姓王的偷工减料只有三寸多,她丈夫发了一笔修路费还扣压了一笔,双方一直吵吵闹闹。这次洪水把村道全冲了,姓王的又来要钱,她丈夫还是不给。姓王的说我是没修到五寸,而即便修到一尺厚,水还不是冲了?!她丈夫说路冲了是冲了,和你没按规定修是两码事。姓王的就一天三晌来她家闹,老人休息不好,孩子做不成作业,这日子没办法过了。我说你丈夫把钱给姓王的算了,洪水后肯定要重建家园,上边还会拨款修村道的,到时候再不让姓王的干一分钱的活了。她说那不行,她男人是村长,如果治不住姓王的,村人都看样,村长就没权威了,要我们给她丈夫撑腰打气。但我也知道她男人在修村道款上有猫腻。现在村寨里不说硬理了,一有纠纷就去告呀,双方或一方钱花完了事。我厌烦世事厌烦工作实际上厌烦了自己。人的动力是追求事业或挣钱或经营一家人生活,而我一点不沾,就很不正常了。我想老天是叫我干啥吧,感情方面像花开花落叶绿叶黄甚至果实苦甜,但树还是根本,茁壮的树才承载情绪的花叶。

我去松云寺,因为听说老松在风雨里折断了一枝,果然是折断了,许多人在那里哭。太阳快出来了啊,就在山头的云雾中,像被摸索的扑克牌经仔细的揣测,半早晨了被哗然翻开,那耀眼的风光还是光风使我后退了两步。雨后的草开始疯长,青桦栎树叶全支楞开来在风里拍手,翻动的叶背是白的,像是开了一层白花。远处的河水翻腾的浊浪如发过脾气的老头在太阳下开始丢盹儿,又如哭闹后婴儿想要安眠。

办公室又在频发信息,依然在强调防汛严峻,让我们守岗强责排查次灾害隐患。水,水,水,将近多半年的时间了,总是被水困扰,不是水太少了就是水太多了。我深深觉得女人是水做的,因为我想你时有淌不完的泪水。女人是清清浅浅的山泉,有时在悬崖上成瀑后变成了湍急河流,再加上外界暴雨的袭击成洪成祸。政府让我们抗洪就是抗天谁能抗得了,哪个群众在洪水到来时是政府人背出来的,都是从建房时开的靠山的后门跑上山去,自求多福。天灾是上天和人激烈的对话、沟通和协商,那么,镇政府在其中应该做什么呢?我心中也洪水滔滔就不指望谁来抗洪,理顺自己的气韵,疏导生活的脉络,只要是进入我生命中的真情真爱,我都在心中尊敬,维护和经营。看日子整齐地过来,无序而去,我还要认真的话,就像蝉儿一样怎么过我也怎么过,唱着别人或许聒噪而我觉得快乐的歌。

这两天骑摩托要到几个村寨,看看那里群众的生活和生产,我很看轻自己不想耍嘴,但群众在意,说是镇政府来人了给把什么都交待了,所以我明天先去东岔沟村、桦栎坪村、南河村转一圈儿。

镇街上人都躁着

洪水使沙厂的经济损失最大,元黑眼坐在当街的肉铺里骂人。他骂挂肉的木架子没有支好,你不拿石头压住底座,架子能稳吗,你会干不会干?妈的个屄!铺子里的赵妈见元黑眼骂小马,忙把小马支使开,喊:德贵德贵!德贵还在后院烧杀猪水,柴禾全是湿的,冒烟不起焰,正趴下用嘴吹。赵妈又喊:德贵德贵你耳朵塞了驴毛啦?!德贵不吹了,跑过来,抱那个磨扇往木架的底座上压。烧杀猪水的柴禾又扑塌下去,浓烟罩了后院,又像乌龙一样钻进铺子来。元黑眼又骂:你连火都不会烧吗,你是在熏獾呀?!元老三新买来了两只猪,这两只猪都是有人从洪水里捞出来的死猪,有一只头被石头磕撞成了半个。赵妈说:这猪买回来啥价?元黑眼睁着眼,说:你问价钱干啥?!一脚踢在猫食盆上,他嫌猫吃食的样子难看,猫和猫食盆一起被踢出了铺门,跌落在台阶下。张膏药的儿媳又来向他提说工钱的事,张膏药的儿媳知道元黑眼心情差,已经在肉铺门口来了多时,还帮着德贵把木架子支稳,她才说:他叔,我那钱……元黑眼说:不就是那丁点钱吗?张膏药儿媳说:就是一丁点,你不在乎的。元黑眼说:我是不在乎!要是没这场水,哪一天我不是在河滩就发了工钱?可水把沙厂卷了,你每天来,这不是故意看我笑话吗?!张膏药儿媳说:你千万不敢说这话,他叔,你冤枉了我,我也想在老街那儿弄间农家乐的,实在是手头紧。元黑眼突然脸凶了,说:我现在没有!张膏药的儿媳立在那里眼泪花花。

马连翘从街上提了盆子跑过来,她进了肉铺门只说了一句:你吃过啦?没等元黑眼回话,就进了后院。元黑眼说:今日没猪血。马连翘说:咋能没猪血?元烈眼说:没猪血就是没猪血!马连翘说:那我提副肠子。元黑眼说:肠子不给你了,让九明家的提去。张膏药的儿子叫九明,马连翘这才看了张膏药儿媳一眼,说:她凭啥?元黑眼说:我说让她提去就提去!马连翘说:人家有陈跛子哩,用得着你操闲心?!张膏药儿媳说:马连翘,我没得罪你,你给我扣屎盆子?马连翘说:陈跛子整天往你那儿跑啥哩,他是给你吃药哩还是给你身上扎猛针哩?有个跛子你还不满足,又来勾搭谁呀?!张膏药儿媳说:我是寡妇,可我门前没是非,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马连翘就过来打张膏药儿媳,两人撕扯在一起。元黑眼又骂:给我住手,都滚远!马连翘冲元黑眼发疯:你让谁滚?把盆子摔在元黑眼面前。旁边早有了看热闹的人,有的说:马连翘脾气恁大的?有的说:把情人当老婆用哩,当然脾气就大了。元黑眼扑起来踢马连翘,踢在屁股上,因为用力过猛,身子往后踉跄了一下,正好赵妈端了一盆烫猪水要洗脚呀,撞得赵妈坐在地上,烫猪水泼在了元黑眼的左脚上。

当天的下午,元斜眼在米皮店突然看见了王采采的儿子。元斜眼被镇长训斥过,死不承认他摆麻将摊专门和从大矿区打工回来的人赌博,但也再不敢去大矿区包工头那儿领取王采采儿子的工钱了。元斜眼以为这是王采采儿子给镇政府密告的,窝了一肚子气,所以突然见到王采采儿子了,就嚷着欠钱还钱。王采采儿子放下碗就跑,元斜眼在后边撵,一直撵到老街上,王采采儿子钻进了歌屋。而换布立在门口,还戴着墨镜,笑嘻嘻地说:斜眼呀,来唱歌吗?你没叫上你大哥呀?!元斜眼面对着换布,但他看的是歌屋旁边的木桩,木桩上挂着红灯笼,说:他往你这儿钻?换布说:他在我这儿看场子呀!元斜眼说:狗么!换布说:是狗。元斜眼拾了块石头,大声喊:肏你妈的你出来!换布说:打狗看主人啊斜眼!元斜眼哼的一声转身走了。

镇西街村的巩老栓已经躺在村里的三道岔巷口了半天,巩老栓的老婆放声地哭。因为巩老栓的两个儿子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就老两口,新盘了锅灶,把旧灶土堆在门前的路上,准备打碎了担到地里做肥料,元老五从河里看水回来,嫌灶土挡了路,拿起锨就把灶土铲着扔到路边的池塘去。巩老栓出来和元老五吵,吵不过,抱了元老五的腿,元老五说:我不打你,你挨不住我打。腿一甩,甩开了巩老栓就走了。巩老栓躺在巷口不起来,邻居来往起拉,说:没踢伤就行了,人家恶么,你在这里躺到天黑呀?才把老两口拉了回家。

张膏药被小马请了去给元黑眼烫伤的左脚贴膏药。张膏药出门时,带了膏药也带了个竹挠挠插在后脖领。张膏药身上总是痒,他把竹挠挠叫孝顺,还姓木,说:我没了老婆,儿子也死了,没人给我抓痒痒,咱买个木孝顺度晚年么。到了肉铺子里,赵妈把木孝顺取下来,张膏药以为要给他挠背呀,赵妈却在给自己挠,说:哎,狗皮膏药!张膏药说:我这不是狗皮做的。赵妈说:是不是你那儿媳要改嫁呀?张膏药说:你听到什么口风啦?赵妈说:听说陈跛子待她好。张膏药说:那她寻爹呀?赵妈说:陈跛子是好日子,咱吃饭哩管它是啥碗!张膏药说:那跛子恁有钱,她还把我儿子的命钱给人家?!气得给元黑眼贴膏药时手抖得贴不平展,揭下来重贴,元黑眼也骂他:你就这技术?我只给你一半钱!真的只给了二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