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下午是彼得太极班授课练功的时间,杨红和肖娴也夹杂在那群美国鬼子中间,跟着练习。彼得说过几天中国学生会要搞一个中秋国庆晚会,太极班的人要集体登台献艺,可能这星期要多练习几次。
太极班结束后,彼得对杨红和肖娴说,你们今天别走了,在这里玩一会儿,等我陪安吉拉练完球了,我请你们吃晚饭,算是工作晚餐,我们讨论一下批改作业的标准和第一次测验的事。我这是真正的中国式请客,不是各付各的账,你们说吃什么就吃什么。如果你们不喜欢吃老外的东西,可以上我那里去,我们做中国餐吃。
肖娴赞成这后一个方案:“太好了,我正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彼得掏出二十块钱,说:“那你们现在先到休息室那里坐坐,买点小东西吃,我练完球马上过来。”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不好意思接钱,说我们还是去看你练球吧,又不饿,吃什么东西。三个人来到乒乓室,看见安吉拉已经等在那里了。彼得跟安吉拉练球,杨红和肖娴就坐在旁边的长条椅上看。
肖娴附在杨红耳边说:“彼得穿背心短裤还蛮性感呢,什么时候约他去游泳,看看他着泳装是不是更性感。不过现在男人游泳穿个半长的短裤,什么也看不见,如果穿个三角的,那就有看头了。”
杨红说:“你好开放,说话像男人一样。”
“怎么,就兴男人欣赏女人的躯体,女人不能欣赏男人的躯体?人体是一种艺术嘛。我们C大艺术系专门聘着裸体模特呢,别人那是全裸,彼得这算什么?半裸都算不上,顶多算个四分之一裸。我总叫老罗也来健健身,他不肯来,放着本森活动中心这么好又不要钱的健身房不用,真是可惜。我敢打赌,彼得肯定天天上健身房。现在男人没肌肉,还谈得上什么性感?”
杨红从来不懂什么叫性感,觉得性感对男人来说,就是英俊的同义词,对女人来说,就是漂亮的同义词。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受了肖娴的点拨,或者是第一次以欣赏的心态来看一个男人的四分之一裸体,觉得彼得的躯体的确有一种让她怦然心动的感觉,有肌肉,但又不是像电视上那些健美冠军一样,浑身乱七八糟的肌肉把她搞得糊里糊涂,看了只觉得奇怪,一个人怎么可以搞成那样,搞成那样又怎么还娶得到老婆。但彼得不同,他的肌肉只是使人感到他很结实健康,没有多余或者过分的感觉。她觉得彼得打球的姿势也很好看,脚下灵活,身轻如燕,削球的时候,左右开弓,仿佛长剑翻飞;反拍抽球的时候,手腕一动,球拍一翻,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到另一边去了。
快练完的时候,海燕也来了,头发湿漉漉的。原来海燕每星期三在成人游泳班学游泳,说她从小就会游泳,年轻时横渡过长江,但姿势不标准,所以现在纠正一下自己的姿势。
“纠正姿势干什么?”肖娴好奇地问,“参加比赛?”
海燕笑着说:“不比赛就不能学了?没什么目的,就是想学会。我这个人,除了正经事不喜欢干,没名堂的东西我都喜欢。我还跟安吉拉一个班在学跳水呢。小时候敢从船上跳冰棍儿,就是脚先头后地跳,但不会头朝下地跳,胆小,现在来克服一下。”
安吉拉见了妈妈,就撒娇地撂了球拍,说不打了,打累了,你来吧。海燕问了彼得,知道安吉拉的确练到半小时了,也不再勉强她,就问杨红肖娴打不打,见两个人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便踢掉脚上半高跟拖鞋,上去跟彼得打起球来。这下就把杨红看得眼花缭乱了,看来刚才彼得真是在陪练,没显出真功夫来,现在大概棋逢对手了,乒乒乓乓打得杨红目不暇接。
肖娴大声问道:“你们两个人谁打得过谁?”
彼得趁捡球的功夫说:“一个全市少年女单冠军,一个全地区少年男单冠军,你说谁打得过谁?”
海燕也笑道:“他那个地区还不如我那个市大,你说谁打得过谁?”
打完球,海燕带安吉拉回家,杨红和肖娴就跟彼得到他家去。路上,肖娴说:“想不到海燕球打得这么好。”
彼得赞赏地说:“她是个全才,不光打球,跳舞啊,弹琴啊,读书啊,做饭啊,样样都很棒,现在是没时间了,有时间她还做衣服呢。‘文化大革命’当中上学读书的人,除了读书,什么都干,所以什么都会。”
杨红好奇地问:“海燕球打得这么好,怎么要你教安吉拉呢?”
“她是直握拍,我跟安吉拉都是横握拍。A大还没几个打得比我好的,她不请我教请谁教?听没听说过易子而教?自己教不好自己的小孩嘛。等你们的小孩过来,我教他们打球,收你们半费。”
彼得住的不是学校的房子,但离学校很近,是个一室一厅。他的房间不像一般单身男人那样乱七八糟,而是干干净净的,东西挺齐全,有点居家过日子的味道。
杨红和肖娴都是做饭的好手,两个人到了那里,不让彼得插手,各显神通,不到一小时,两个女人就弄出四菜一汤,三个人坐下吃饭,谈教学上的事。
杨红吃饭快,一个人先吃完了,坐在沙发上,四下打量。电视柜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好像是油画,上面是一个端庄的女郎,戴着帽子,帽子上有羽饰,看穿戴,应该是外国人,但看脸相,又似乎是中国人,就凑近去看一看,发现画的下面接近画框的地方有几个字:“梅拉蒂”。
肖娴也注意到这幅画了,就问:“这画上是谁啊?神气得像个公主。”
彼得回答说:“是梅拉蒂,我的妻子。”看到两个女人惊讶的表情,又解释说,“这本来是一幅叫《无名女郎》的俄国名画,我做了一点手脚,把梅拉蒂的照片放大了,把无名女郎的脸换成了我妻子的脸,因为梅拉蒂喜欢这画。我们结婚的洞房里就挂着一幅《无名女郎》,后来一直跟着我们,出国都带着,搬到哪,带到哪。”
肖娴和杨红都问:“你结婚了?我以为你没结婚呢。”
彼得笑着说:“为什么以为我没结婚?我看上去丑得没人要?”说着,伸出手,“你们没见我戴着结婚戒指?”
杨红和肖娴都哧哧地笑着说:“还真没注意呢。”
彼得呵呵笑着说:“看来分量还不够,得换个更大的,免得你们女人注意不到,稀里糊涂地爱上我。”说得两个女人都有些不自在。
彼得看见,就抱歉说:“对不起,忘了你们两个是马列主义老太太,不开这种庸俗玩笑的。”说着,就站起来,走到卧室里,拿了另一幅画出来,“这是真正的《无名女郎》,俄国画家克拉姆斯柯依画的。评论家说无名女郎高傲而又自尊,她穿戴着俄国上流社会豪华的服饰,坐在华贵的敞篷马车上,背景是圣彼得堡著名的亚历山大剧院,展示出一个刚毅、果断、满怀思绪、散发着青春活力的俄国知识女性形象。你看画上这个女人像不像我的妻子?”
杨红比照两幅画看了一会儿,觉得除了梅拉蒂的眼睛不像那个俄国女郎那么大而突出外,其他还真有六七分象。杨红觉得梅拉蒂的相很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知是不是因为以前见过《无名女郎》,所以觉得很熟悉。
肖娴也说:“我怎么觉得你妻子很眼熟呢?就是想不起像谁了。”
杨红忍不住问:“那她……,我是说,梅拉蒂,现在在哪里?”
“她在N州。”
“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教书?”肖娴问,“离多远啊?一个星期都没法回去一次吧?”
“有好几百英里呢。”
“这样不好,”肖娴端起大姐姐的架子,“夫妻分居久了,会影响感情的,听说美国人很少有夫妻分居的,要么在一个地方找工作,要么干脆离婚,因为美国没户口限制,想到哪工作就到哪工作。你怎么不在N州找工作呢?”
“学文的,你以为美国遍地是工作,想在哪找就在哪找啊?”
杨红说:“那怎么不让你妻子到这里来找工作?她学什么的?也学文的?”
“不该让你们两个到这里来的,”彼得愁眉苦脸地说,“来了就打听我的私事,打听了还要指指点点,特蕾莎,不要跟我上政治课啊,不要忘了,我是你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我多
悠扬的琴声在房间里响起来,杨红一听就知道那是《天鹅》,小提琴拉的,因为陈大龄以前经常拉这首曲子。听着那熟悉的音乐,杨红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彼得的妻子会不会是陈大龄的妹妹?觉得她相貌熟悉可能就是因为在陈大龄那里看到过一张有他妹妹的照片。但是他妹妹不是拉大提琴的吗?杨红清楚地记得她当时看了那张照片后的一个感觉就是,四个人,两男两女,男的潇洒,女的漂亮,个子越小的人拉的琴越大。陈大龄妹妹是里面个子最小的,而她拉的是最大的那个琴,这么多年过去,杨红已经不记得那个琴叫什么了,但不管是什么,肯定不是小提琴。
杨红觉得自己又在胡乱联想,一时把彼得当陈大龄的弟弟,一时又把梅拉蒂当陈大龄的妹妹。为什么一定要把所有的人都跟陈大龄扯上关系呢?我这爱屋及乌也太厉害了点。
彼得好像沉浸在音乐声中,不再说什么话,他的眼神很温柔,温柔到有点悲伤的地步了,好像不是在听音响里放出来的音乐,而是在凝望他心爱的女人,从遥遥不可及的地方,在为他拉这首曲子。杨红想,他肯定是想到他远在N州的妻子了。一个男人,为了谋生,跟自己的妻子两地分居,心里一定是很苦的。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想去学医的原因?听说学医的人在美国很好找工作,收入也很可观。看来男人是不喜欢靠女人的,彼得宁可远离妻子到这里来当教练,也不愿没工作跟妻子待在一起,骨气令人敬佩,但有点死要面子活受罪,折磨自己也折磨他人。
杨红记得《天鹅》是支很短的曲子,但这支《天鹅》却一直在放着,她看了一眼音响上的显示是“反复”。彼得似乎发现她注意到了这一点,用遥控关了音乐,有点懒懒地说:“还是音乐好,可以不断反复。如果别的东西也能这样就好了。”
肖娴知道他指什么,就笑着问:“举个例子,你希望什么东西可以反复?”
“很多啦,成功啊,爱情啊,生命啊,所有美好的东西,我们不都希望能够不断重复吗?”
杨红回到家,就给特蕾西发了一封电邮,告诉她彼得有妻子的事,还特别警告她说,有妻子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彼得把他的妻子看得像个宝一样,逢人就吹,一说到他妻子,脸上就是那样一种柔和的表情,眼里就是那样一种挚爱的神色。他妻子也的确长得不错,琴也拉得好,你就别打他的主意了。
不一会儿,特蕾西就回了一封电邮,只有两行字:
何为英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何为英雌?明知虎有妻,偏向虎身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