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杨红来说,最痛苦的不是等待一个不回家的人,而是等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的人。知道他不回家了,还等他干什么呢?她等待的是一个肯定会回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人。这就有点像听见楼上的人“咚”地脱了一只鞋,但没听见第二只鞋掉下来一样,不听见那一声就没法安心入睡。
所以每次周宁来向杨红告假,说想出去玩一会儿时,杨红就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周宁出发之前一般还是没有很大的野心的,也知道杨红不喜欢他出去玩,所以自觉不自觉地就把计划做得很保守,“十一点?你说呢?如果十一点太晚了,十点五十五也行。”有时甚至自不量力地夸口,“他们今天已经有了四个角了,不差人,我就是去看一眼,马上就回来。”
但麻坛风云谁能预测?你一去就会发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三缺一,自不待言,你肯定跑不了,不打也要打,救场如救火。你赢了,不能走,别人等着让你把血放出来;你输了,更不能走,你自己想把钱赢回来。如果真的有了四个角,也没什么,因为过一会儿就有一个角的老婆跑来,把他拉回去。加上周宁牌风好,输了不抵赖,赢了不夸耀,牌技也了得,所以他去了,多半会有人叫某个角站起来让位。
杨红还不知道周宁打牌是带彩的,知道了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周宁从来没向杨红要过钱。刚开始也是不带彩的,只每人发几张扑克牌,净面的算一点,花面的算十点,记个输赢,带点刺激。后来大家都觉得只有老家伙才打这种“卫生麻将”,不带彩打得不过瘾,所以就开始带点小彩,一分,几分的,是个意思。
周宁是身无分文的,开始还扭捏了一下,说,我没钱,我让你们打吧。但马上就有人双拳一抱,拱个手,说:小周不能走,本人愿意贷款,先借你二十大洋,赢了再还。于是,周宁就拿了这笔贷款,开始下注。周宁的小聪明到麻将桌上才真正体现出来,也可能是因为投入了整个身心,总之,是先天聪明加上后天勤奋,周宁一路打来,基本是赢多输少,至少还了那二十块,还有了一点本金。实在输光了,再向人贷款,赢了再还。周宁的牌技也日趋成熟,直向炉火纯青挺进,麻将拿在手里一摸,不用看,就知道是四筒还是四万。
在周宁定下的回家时间之前,杨红觉得心情还不那么难受,因为有一个具体的时间放在那里,知道在此之前周宁是不会回来的,所以也不作指望。无所谓希望,就无所谓失望,杨红还能做点事,看看电视,跟对面的毛姐拉拉家常。但如果过了时间周宁还没有回来,杨红就开始坐立不安了。她当然不是担心周宁出事,在楼下打麻将能出什么事呢?除非是打晕了头,抓起麻将砸了自己的脚。
令杨红不安的是周宁许下了诺言,却没有兑现,而这象征着什么呢?在周宁看来,什么也不象征,只不过是打牌打忘记了。但在杨红看来,这象征着周宁撒了谎,撒谎就象征着周宁是一个撒谎的人,一个撒谎的人就会一步一个谎,这就象征着她没法相信他了,同时也象征着他以前也撒过谎,那他以前说过的“我爱你”,真实成分就要打折扣了;他以后说的话,也不能不叫你起疑心了。
杨红躺在床上,心里有伤心也有愤怒,想跑到牌场去把周宁叫回来,又不愿弄得满城风雨,让人笑话;想干脆不管了,自己睡自己的,又睡不着,常常都是辗转反侧流泪到半夜。等周宁回来,杨红责问他撒谎的事,周宁少不得把那些逼良为赌的人责备一通,咬定自己是食言而不是撒谎,并振振有词地说:“撒谎是说话时就已经存心欺骗,食言是说话时是真诚的,但事后无法
周宁回来了,杨红也就睡得着了。周宁看到杨红像个小猫一样依偎在自己怀里睡了,心里就有几分爱怜:女人哪,就是心口不一,想要做就说嘛,何必绕那么大个弯,曲线救国曲得真是可以,连周某都被曲糊涂了,结果把自己也弄得这么伤心,何必呢?早说了,这爱早就做了。虽然做了爱再去打麻将可能手气不好,但为了老婆大人,这点牺牲还是可以承受的。
食言的次数多了,杨红也看出周宁食言如食饭,是每日的功课,不食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也不把他的豪言当回事,不管周宁许愿几点回来,杨红只当周宁今夜不回来了,不用等了,反而安下心来,睡得着了。
有时周宁打麻将打得太晚,回来后麻坛风云还在胸中激荡,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知道自己有个怪毛病,如果刚躺下去的那一会儿睡不着,后面就很难睡着。而夜晚睡不好,第二天就无精打彩,格外难受,打麻将就肯定输。男人都知道做爱是最好的安眠药,扑腾一番之后,想不睡都由不得你。所以周宁躺一会儿,还睡不着,就顾不上杨红已经睡了,一把搂住就开工,常常是刚把杨红做得睡意全消就全面竣工了。周宁知道做爱只是短效安眠药,不抓紧时间进入睡眠,就马上失效了,所以如果杨红这时来问几句话,周宁就很不耐烦,说:“快睡吧,讲一会儿话,我又睡不着了。”
而杨红这时已全醒了,躺在那里生气:拿我当什么呢?一味药?身体疼的时候当止痛药吃,睡不着的时候当安眠药吃。其他时候就拿我当厨师,吃饭的时候就回来了,吃饱了就跑出去了。拿这个家当免费旅馆,要睡觉了就回来睡觉,睡醒了就不见了。跟对面毛姐家的鸡有什么两样?鸡还知道恋家,天一黑就回笼了,不会打扰毛姐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