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的时候,王莙是一班的,王世伟是二班的,如果不是军训,她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那年的天气相当炎热,虽然已经是九月份了,但热得就像三伏一样。新生们裹着一身密不透风的嘎绿嘎绿的军装,站在大太阳下,立正稍息,向右看齐,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呀!

刚开始的时候,王莙并没注意到王世伟。

也不怪她,那么热的天,她每时每刻都在磨命,能让自己不倒下去就不错了,哪里还有闲心看帅哥?

再说人人都裹在那身绿皮里,绿皮又不修身,都是大垮垮的,连腰间的皮带都不能勒出一点身形来,又成天在太阳下暴晒,一个个黑得像挖煤的,哪里还看得出谁帅谁不帅?

但竟然有人注意到王世伟这个大帅哥了。

这双慧眼属于她们寝室的大姐大裴小宝。

裴小宝是复读生,复读了两年,所以比其他直接考上来的人都大。裴小宝倒也不忌讳这一点,光明正大地告诉寝室各位:“我复读了两年的,比你们都大,我就是这里的大姐大。”

王莙很快就发现大姐大比她知识渊博多了,什么都知道,她头一次离开爹妈到外地读书,能遇上这么一位睿智的大姐大,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言听计从。

有天晚上,吹熄灯号之前,她听到大姐大和寝室里几个女生在议论:

“就是二班那个排头兵啊!我老早就注意到他了。”

“腿长得真直。”

“动作真规范。”

“不规范会让他当排头兵?”

“可惜,我们班的排头兵太难看了。”

“我们班的排头兵是谁呀?”

“你连我们班排头兵是谁都不知道?那你军训的时候向谁看齐?”

“我,就向我旁边的人看齐呀。”

“呵呵,我一直在向二班的排头兵看齐。”

“如果我们班的排头兵有二班的排头兵那么——规范,我们每次会操肯定能得第一。”

“但是二班会操也没得第一啊!”

“他们是有眼不识泰山。”

“有资源不会利用!”

第二天会操的时候,王莙特意留心了一下二班的排头兵。离得远了点,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腿是很直,动作是很规范,但笼在那么空荡荡的裤腿里,谁的腿又不直呢?不直也看不出来呀!还有动作,训了这么多天了,谁的动作又不规范呢?不规范就得开小灶,加班加点训练,一直练到你规范为止。

但寝室的女生还是那么兴奋地议论着二班的排头兵。

“我说他动作规范吧,你们看见没有?今天他在代理教官训练他们班女生呢。”

“哈哈,他们班女生肯定都高兴死了!”

“肯定故意乱走,好让教官多训练她们一会儿。”

“要是让他来训练我们班女生就好了!”

王莙想,如果我看不出二班排头兵的好处,那肯定是我眼睛有问题,寝室里别的几双眼睛不会双双都看错,部队的教官更不会瞎了狗眼。

于是她也加入了二班排头兵的粉丝团,一有机会就寻找着他的身影,渐渐的,还真是看出一点眉目来了,腿是很直,动作是很规范,个子是很高,人是很帅。

人有事情干,时间就过得快。

这给她那单调的军训生活增色不少。

她近距离地看到王世伟,是在军训快结束的时候。

那天是在练跑步,不用跑多快,但要跑整齐,一个班要跑成一个方阵,转弯抹角时都不能变形,立定时要保持原样。

别看就这点要求,做起来还真难呢,一个方阵跑着跑着就跑散了,等到立定的时候,总有些人还在往前冲,而另一些人又没跟上来。

教官看得心烦,把中间的休息也取消了,发誓不跑整齐就不休息。

等方阵全都跑走了以后,地上留下了一堆绿色的东西。大家都全神贯注地在跑步,生怕把队形搞坏了永不能休息,谁也没注意到身后那堆绿色的东西。

一直到方阵彻底跑整齐了,教官才让休息,也才有人注意到那堆绿色的东西,还以为是谁热急了,把军衣军裤脱掉扔在那里呢。

休息过后,又开始训练,有个心细的发现方阵里没谁穿着内衣,但地上那堆绿色仍然在那里,便觉得很奇怪:那到底是谁脱下的衣服啊?

到了第二次休息的时候,那个心细的家伙实在忍不住,把上厕所的时间用在调查研究上了,跑到那堆绿色跟前一看,发现是一个人躺在那里。

这下,操场上乱成了一团,休息的没休息的都涌到那堆绿色跟前。

等王莙也听到风声,跑过去看究竟的时候,那里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她什么也没看见,就听说是班上一个男生晕倒了。

后来,那男生被抬走了。

再后来,听说救护车来了,把那男生拖到医院去了。

那天下午其他人继续军训,但人心十分惶惶,都觉得自己也快倒下了,请假的多了起来,教官也吓怕了,宽容了许多,凡是报告心慌气短的都准假了。

最后提前三十分钟收摊。

剩下的时间每个人都在谈论那个晕倒的男生,有的说抢救回来了,有的说没抢救回来,有的说抢救回来之后又死过去了,有的说死过去之后做人工呼吸又活过来了。

然后大家开始骂军训。

有些女生开始哭泣。

有些男生提议罢训。

有些鲁莽的提议逃离军营。

有些谨慎的说千万不能逃,逃了会被抓上军事法庭的。

王莙慌了阵脚,不知道何去何从,只紧跟着寝室里的那些女生,打算她们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寝室里的女生哪儿都没去,只在那里议论。

后来,寝室的人都已经睡下了,突然听到外面闹哄哄的。

大姐大勇敢地说:“都别动,我出去观风。”

过了一会儿,大姐大跑回来说:“都起来,都起来,把衣服穿好了!”

“现在就逃走?”

“能不能带自己的东西啊?”

“我不敢跑!”

大姐大呲之以鼻:“跑什么跑呀!往哪儿跑?”

“那你叫我们起来干什么?”

“二班的排头兵要来了!”

大家都像吃了兴奋剂一样,火速跳起来穿衣。

“他来干什么呀?”

“来收钱。”

“收钱干什么?”

“那个送院的死了!”

大家都愣了。

“死了?”

“死了。”

“谁说的?”

“外面都在说。”

“怎么死的?”

“死了就死了,还能是怎么死的?”

“是中暑?”

“应该是吧,听说他心脏本来就不大好。”

“心脏不好干嘛还要参加军训呢?”

“他不知道自己心脏不好呀,等他觉得心脏不舒服的时候,已经晚了。”

这下每个人都觉得心脏有些不舒服。

“我觉得我的心脏也不好。”

“我有时心跳得好快!”

“我今早上还觉得出不来气。”

大姐大吆喝说:“别自己吓自己了,你们都没心脏病,死的那个也没心脏病,是部队怕担责任,想出来的借口。”

有个胆子大的问:“二班的排头兵收钱干啥?”

“这个还用问?当然是捐给死者家属。”

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下变成了“死者”,王莙不禁打了个寒噤。想象如果今天倒下去的是她,那她的爹妈就成了“死者家属”了,真是可怕!

她眼前浮现出自己死后二班排头兵帮忙募捐的情景,还有二班排头兵把一包钱交给她爹妈的情景,爹妈自然是哭得一塌糊涂了,但看到这么帅的男生在为女儿募捐,应该会得到一点安慰吧。

她还想象二班排头兵安慰哭泣的爹妈说:“王伯伯,王伯母,我也姓王,今后我就是您们的儿子。”

哇,如果他能说这句话,叫她现在就死都行!

寝室的女生像几只老鼠一样,嗖地一下往各人的大包小包窜去,一个个弄得悉悉索索的,过了一会儿,又都窜了回来,一个个攥着小拳头:“捐多少?”

大姐大说:“我捐二十吧。我跟死者不熟,捐二十已经够多了。”

其他几个纷纷附和:“那我也捐二十。”

“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我也捐二十。”

王莙没吭声,但她打定主意多捐点,她也是连死者名字都没搞清楚,但她想引起二班排头兵的注意。

几个人像等候皇帝临幸一样,不停地收拾自己,务求完美。

二班排头兵终于光临她们寝室了,还穿着那条肥大的绿军裤,但上面没穿绿军衣,只穿着白衬衣,扎在军裤里,上下都是大垮垮的,看不出腰身。

王莙也没心思看他的腰身,哪里都不敢看,只觉他光彩照人,令她眼睛都睁不开。

他好像是沉浸在悲痛之中,连捐款事由都没说,就开始收钱,收了也不说话,接着收下一个。

默默的,很酷。

女生们被他酷毙了,也默默的,不问事由,只伸着拿钱的手,眼巴巴地等他来收。

他还带了个跟班的,手里拿着一张纸,一只笔。他只管收钱,那个跟班的问名字,做记录。

王莙还没回过味呢,二班的排头兵已经一道白光闪出去了。

后来他们还坚持军训了两天,但人心已经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只好提前结束。

离开军营之前,部队和老师召集学生开了好几次会,反复强调一班邹勇同学是因心脏病发作去世的,并告诫大家如果有心脏病,一定要提前通知学校和部队,不要隐瞒病情,带病参加军训,那是很危险的。

但学生当中流传的版本并非如此,都说邹勇并没有心脏病,是因为中暑后抢救不及时死掉的,而邹勇那天已经感觉不舒服,还向教官请过假,但教官没批,可以说是教官害死了邹勇。

后来二班的排头兵被部队首长请去谈话了,因为他是邹勇的同乡,邹勇没心脏病的谣言就是他散布的。

大姐大在寝室激动地说:“如果二班排头兵被他们抓去的话,我们要不要写血书请求释放他?”

“当然要!”

“一定的!”

“如果他们把我们也抓去呢?”

“就陪着他坐牢!”

“但是他会关在男牢里,我们会关在女牢里的哟。”

“还有放风时间嘛。”

那几天,王莙从早到晚都处于一种悲壮的情绪之中,时刻准备写血书替二班排头兵伸冤,如果血书不起作用,自己也被抓进去的话,那就陪着他把牢底坐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