缦华在加查住十来天。那地方非常之小,小到鸡犬相闻,横平竖直两条街,十分钟就走完了。街道两边的房子,大多用水泥和钢条草草建成,有太阳的天气里,街上会有热闹的集市。
她在那里待了数日,很快跟街面上的大多数人都熟悉了。出入时会相互打招呼,他们采了新鲜野果和菌子也会先跟她打招呼,问她要不要。小有小的好,不像以前在城市里,同一栋大楼,同一个集团的人,都对面不相识。
等她回到拉萨,发现长生已经离开YABSHI PHUNKHANG。他仿佛料到她会回来,让店里的小姑娘带话,要她去色拉寺找他。
闻讯她只觉得震惊,却不觉得太意外,好像看见他落发为僧,穿着绛红袈裟,幻觉中的那个结局迅疾抵达。
院里阳光盛烈,照得人眼前一片花白,她在那样铺天盖地的阳光里浑身冰凉,手不由自主地发抖,想来面色是好不了。她竭力用平和的语调说,麻烦给我一杯热水。
坐下来,喝了一杯热茶,平静下来之后,缦华赶到寺中。
长生正在寺里做活,和古修拉一起提水、搬东西。他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混在一堆年轻的小喇嘛中间,如不是衣饰有别,真的很难分辨。
缦华凝眸望去,长生的气质愈发沉静、内敛,与古旧寺庙融为一体。似乎他从来就属于这里,从来就未曾离开。
唯一突兀的,是他那新雪般皎洁的俊朗。
缦华看着他,短发如僧,突然就泪凝于睫。不想被长生看见,赶紧抬手拭去。看着他,她忽然之间有领悟,就像当年父亲选择的道路一样,长生也必将走回属于他的道路,无可阻挡。他现在做的,正是他小时候惯常做的事。
长生会离开。这结局,她在初识他的那一刻已经隐隐了知,是她一直贪妄,心存侥幸。
她看见长生脚步轻盈地迎上来,阳光下他整个人都粲然如金,令人不舍得移开眼去。没等他开口,缦华先若无其事地笑问,咦,你怎么不穿僧衣?
长生笑道,你以为想穿就能穿,现在出家修行哪那么容易?那些都是国家发证,被批准正式出家的孩子,像我这种老人家,只能厚着脸皮来蹭课,当旁听生。
见他自嘲,缦华忍不住笑,那我就是来蹭饭的。
是这样地爱着一个人,只要看见他,听见他说话,阴霾和犹疑就会一扫而空,心不由自主地欢喜。
长生顺手接过她提的东西,调侃道,来就来嘛!还带这么多东西。下次多带点啊!这都不够分的。说着跑过去,把包里的零食拿出来给英迥拉分了。
缦华笑看着他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心中凄楚欢悦。虽然她对长生住到寺中感到意外,但眼看他精神健旺,想来是正确的。长生身上,已看不出往日波折的痕迹。他的笑容、举止都焕然一新,因其沉静,更显得尊贵、开阔。原来真如桑吉所说,精神的滋养和锤炼,可以让人历劫重生。
一起参拜措钦大殿。并立于佛前。看着身旁的长生,皎静无尘的样子,阖目站立。酥油灯下,他的身影伟岸颀长。抬头仰望,诸佛目光满注慈悲,如甘霖遍撒。缦华合掌在心中许愿:我与你并立于佛前,顶礼诸佛、接受加持。感谢诸佛慈悲、宽悯,许我在轮回中和你重逢,再度携手并肩在此。
出了大殿,缦华问,你住哪里?
长生说,我带你去。沿着那狭窄的碎石小路,走到寺后的一间小屋。身旁的男子,高大,消瘦,不笑时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清冷、疏离、淡泊,便举手奉上全世界也不能博他回顾,一旦有了笑意,哪怕只是隐隐,亦让人心旌摇曳,如沐春风。他的侧影很像父亲,苏谕哲的形象气质,几乎影响了她一生对男人的审美。
推开门的一刹那,她听到长生说,你回来了。
是巧合吗?这熟悉的语调,遥隔多年,令她恍惚不敢相信,眼泪倏然涌出。长生不过问她去了哪里,做过什么,举重若轻地长驱直入,轻而易举地攻陷她内心。
你说什么?缦华抬起头,从泪光中凝望他,泪水和阳光模糊了焦距,长生在她眼中亦幻亦真。身后院子里格桑花也开得嫣红姹紫,亦幻亦真。
她说,是啊!我回来了。
长生眼中微光闪烁,有什么东西依稀可见,来不及分辨,已稍纵即逝。长生站在那里,似是要拥抱她,慢慢地,垂下手去。转瞬之间,他又恢复了那淡漠温和平静无波的样子。
这微小的手势令缦华不能自已。长生是这样沉默谨慎的人,半生磋磨,他将心守得滴水不漏。她怕,只怕这一刻的错手,他们就得搁置半生。一念至此,缦华忍不住悲恸,扑过去抱住他大哭。
他气息安定。怀抱一如她念想的温暖。罢了,罢了,千山踏破,她要寻的归宿不就在此吗?不问前尘,不问以后。就任她放纵一会吧,哪怕只得一刻。
长生怔了怔,终是伸手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