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丽杰让长生带她去大觉寺短住。在京郊的诸多寺院中,长生最中意这座本名为“清水院”的大觉寺。古寺,灵泉,名花,各有值得品评称道之处。不同的季节来,会有不同的风光。春之玉兰,夏之素荷,秋之银杏,冬之翠柏。平素独自前来,在寺中住上几晚。晒着太阳,读书喝茶,想着什么,或什么也不想,日影如清水漫漫,一天很快过去。
在大觉寺住的晚上。雨过之后,清月皎洁。脚灯映在湿路上如古剑的锈色。会有风,不甘寂寞地翻枝覆叶,庭草如碧波荡漾。喝一泡茶,然后回房看书。每次住在藏式的屋子里,看着那熟悉的鲜艳色调都和陈设,都有回乡的感觉。也因此,总有恍惚,觉得此时此刻,人已不在北京。
之前范丽杰来过一次来就很是喜欢,回香港之前又要求长生独自陪她来。长生之前已推过范丽杰多次。近期刚好与她有不大不小的一笔合作,无论如何不好再推。
穿越城市中心繁华,抵达城市边缘。经过破败脏芜的城乡结合部,环境杂乱,如同落后地方的小镇乡村。感觉是全然陌生地方,不一样的生存处境。似掩藏、附着在华丽都市巨大身躯上微小伤口,真实存在,却被刻意忽略。
在范丽杰的念想中,在大觉寺住上数晚,择素净的地方,不要豪华的房间。早起行走在古静的寺院,窸窣的风声,空气温润沁凉,踏上那些斑驳的台阶,日影淡淡,廓而忘忧。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长生与她是难得交心的,之前见过,亦不过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敷衍过去,此时见她这样说,长生倒很是惊诧,面上不由露出来。
范丽杰横了他一眼,半笑不笑道,怎么?我们这样钻营,钱堆里打滚的人,连读读宋词,附庸风雅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长生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范丽杰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说话了?
他笑咳了一声,你这样自贬,叫我说什么好?我只是好奇春拍上的钱都是怎么花出去的?
他这样一说,范丽杰不由莞尔。她不久之前买下一幅赵孟
的画,价格不菲,长生这样说,暗是赞她品味好。何况那幅画,也是长生帮忙才顺利拿下的。先前她留意的是别的物件,后经长生提醒转投这幅画。稍一琢磨,便觉得这东西更妙,买了回去,那一位果然甚是喜欢,对她褒奖了一番。
她是由此更注意到长生,世家的修养比起那些纨绔子弟的吃穿浮华,总是不同的。她渐渐才听人说起尹长生是尹守国亲自调教带大的,不由得一笑,道一声,难怪。
难怪他和谢江南不同。她后来便借故更多地让长生陪了。
夏季多雨,千年古刹在雨中净尘。风摇叶动,淅沥雨声听来别有韵致。饭后人迹渐稀,范丽杰撑了伞去散步,回来时见长生在檐下泡茶,听雨,自得其乐。
院中的灯映得他一身暖意。范丽杰站在院门口,突然想到刚才看到的“动静等观”四个字--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举步走上台阶,收伞坐在他身边。
长生递过来一杯茶说,范小姐回来得正是时候,这一泡正出味。来,试一下。
她薄怒微嗔,不接茶。长生机敏地改了口,Lisa。
她回颜一笑,别怪我坚持,你一叫我范小姐,我顿时觉得我在公司办公。
长生失笑,点头道,也是。
他去过范丽杰的公司,见识过她工作的样子,确实是忙得不可开交。几个秘书轮流进来汇报,三言两语指示明确,效率之高令人叹服。再想想去国企谈合作时,从办事员到大小领导,态度之优柔,决断之磨蹭令人发指,长此以往,是人整个都锈住了。也难怪赵星野忍不了那尸位素餐的风气,辞了职出来。
长生改口之后,两人之间气氛松快许多。范丽杰脱了鞋,围着披肩蜷在椅子上,意态放松。她接过茶细细品了,是滋味正好的岩茶。顶级武夷肉桂所制,炭火细焙,汤色温润。品之如行于丛林,曲径悠深,隐约花香甜蜜,回味甘辛醇厚。
她淡淡赞道,以新茶的资质来说,很可以了。
长生道,这是去年我自己去武夷山收制的茶。做这款茶的人是吴觉农的学生。
范丽杰一笑,所以我说不错啊!这款茶叫什么名字?
长生说,上次请你喝的那款是前年的,取名叫“空谷幽兰”,今年的这款我还在想名字。你有什么好灵感?给点建议。
范丽杰盯着他看,轻笑出声,你这个人吧,确实有趣,别人请我,总是挖空心思,三请四邀,倒是你,十次约你九次忙,等你闲了,也不管我忙不忙,揣一泡茶就敢来找我,叫我赔上些好水。现在不过喝了你一杯茶,又想起叫我起名字了,真是一点亏也不吃。
长生笑了一声,也不辩驳,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范丽杰虽是这样说,脑子却是转得极快,看着院中碧色翻涌,雨意空,回味着茶味,灵机一触说,叫它“青青子衿”如何?
长生低低地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不知为何,范丽杰觉得那语调听来有几分缱绻几丝苍凉,十分动人心怀。来不及细想,只见那双乌沉的眼睛霍然一亮,如夜色中星光闪动。
长生这般惊喜神色令她很是受用。心中悠然一动。离长生这样近,他眉目清晰生动,对上他熠熠逼人的眼,阅人无数的她竟暗自有些许失神。毕竟是过了动辄心花怒放的年纪,一念之间,她就将心思按下不提。
长生,她悠悠地开口,虽说是不提公事,但我还是有些话要问你。两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如果你愿意回答,我希望听到的是真话。
长生早知范丽杰约他来此,绝非参禅,吃茶,谈风月这么简单,闲话已毕,自当切入正题,一笑道,Lisa,你问吧。
范丽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一、你和谢江南关系如何?二、你对承天将来的发展有什么想法?
她神情很笃定,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到人的心底去。
像是大海涨潮或退潮前的静谧,范丽杰看着长生泡茶,注水出茶,一气呵成。
眼前这男子,小她甚多,但神气凝重,黑沉沉的一双眼眸,看不出任何端倪,两两相对,他渊停岳峙的气势,令她不能小觑。
她初时不过是因Sam的原因对长生稍加留意,渐次,是对他真正起了兴趣。长生不太类同她素日接触应酬的那些老老少少们,他家世显赫,却不是纨绔;他自然是年轻的,却又老成持重得恰如其分;他明明是有野心的,却又显得古淡脱俗。真是意趣十足。
他像她新到手的一件古玩,难辨真伪,来历,难以估算其准确价值,却已足够让她上心,留意。
长生先为她斟了茶,随后举杯浅啜了一口,抬眼,神色坦然地说,目前是不好不坏。往下可就是不好了。两者皆是如此。
他对着眼前这女人不欲说假话,一则她足够聪明,二则她足够干练。只怕承天的事,她从各种渠道了解的信息不比自己少。
不小觑轻慢任何对手,是长生从商之后学会的第一条法则,第二条法则是,谨言慎行,但尽量说真话。
见他如此直率,范丽杰笑道,那接下来的事就好谈了。房地产,你有没有兴趣?
长生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从从容容说,我不懂这行水深水浅。
她笑着举杯与他遥遥示意,我懂。
范丽杰和长生各住一间房,门对门。隔着窗可以看见长生坐在那里,久久不动,如老僧入定。隔得这么远,她依然能感受到他心事沉沉。
范丽杰自知提出的诱惑不小,考验自然也不小。那答复,自然也不急于一时。长生虽然待人接物谦谦有礼,但剔透如她,阅人无数,如何会觉察不到那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深藏不露的倨傲?
她回想起刚才长生问她,侧着头,眼睛里有一点纯真的狡黠,他说,你是否觉得我太闲?
她又忍不住笑,英俊的男人偶尔流露出的稚气总是动人的。何况他不是真的幼稚。
帘外雨潺潺,她有耐心等他慢慢靠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