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在林芝长生仿佛会更多地想起尹莲,想起儿时她常带他前往山清水秀的地方小住。他一直了解,尹莲内心深处向往田园牧歌似的生活,她用心去寻找的本是一个可以同她一起在尘世中心存退却的人,而今想起却成了一个飘渺到不能实现的梦。

雪山温泉桃花,葱绿寂静山村。这个季节的格嘎村很容易让人想起《东邪西毒》里盲武士执意要回到的故乡。任何一个角度看下去,都美得像明信片一样。

抬头就能看见南迦巴瓦,冰清玉洁,傲然矗立在蓝天下,那么远,那么近。顶峰依然有暧昧不清的云气缭绕。南迦巴瓦虽然悄无声息,不像雅江那样时时发出沉闷的吼声,但它慑人的气势,是令人屏息以待,无法忽略的。

海拔七千七百八十二米的南迦巴瓦峰,雪线以上白雪皑皑,云岚涌动,遮蔽群峰,若隐若现,似人心事重重。

长生在茶馆叫了酥油茶和藏面,缦华没要藏面。

长生问,怎么?吃不惯还是不饿?

缦华说,不饿,点了吃不了也是浪费。我喝酥油茶,回头饿了捏点糌粑吃就行。

不知为何,只要跟长生在一起,她就不会觉得累,也不会觉得饿,吃很少的东西,也会觉得很饱足。心理的满足感直接导致食欲减少。并且,自从在扎寺参加完法会之后,她就自然而然地戒掉烟,一点也不念想,就像她从未抽过烟一样。

一时无话,缦华低头喝茶,一抬头瞥见长生似笑非笑望着自己,忙问,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长生目光茫然了一下,摇头说,不是,我记得你说过要去墨脱,怎么近在咫尺又不去了?

他们在派乡,常常可以见到结伴去墨脱的人,就在刚刚还有人过来打听,问他们要不要去墨脱。

缦华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来看南迦巴瓦呢?难道因为它是《中国国家地理》评出的最美的山峰?

话到嘴边,她依然没有说破。朋友是,你可以号召他一起浪迹天涯,爱人是,你可以为他浪迹天涯。

见她调侃自己,长生忍不住笑出来,说一句,牙尖嘴利!

缦华一笑,不好意思再与他目光相触,转头望向门外。眼前视野开阔,南迦巴瓦近在眼前。

夕阳西下时,雪峰被落日映照,如遽然点亮的火炬。壮美之外又有十分瑰丽,撼动人心。长生凝视着夕阳下的南迦巴瓦,幽深如潭的眼眸渐渐涌起浓云蔽日的惆怅,神情复杂难以捉摸。

良久,长生放下茶碗,以轻不可闻的声音说,缦华,你知道南迦巴瓦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是贪执和嫉妒。桑吉对我说,不必把自己关起来,随着自己的心行走,所到之处,见山见水都是修行。我来瞻仰南迦巴瓦,是为了观修,确证自己的罪孽。

他语气平静,没有流露特别的情绪。缦华闻言,心头大震,她无端想到母亲当年做的事,内心冒起一股寒意,手一抖,茶溅出少许,忙把持住心神,问,你做了什么?

长生不答,慢慢闭上眼睛,流露出不可言的凄楚。

是何时开始,尹莲在他的意念中无处不在,她成了他过于沉重的宿命,不能割断的往生。他和尹莲之间,从无过于亲密的举动,亦无山盟海誓,却不知为何,他对她,这般刻骨铭心,难舍难离。

这爱成了他脚踝上沉重的镣铐,稍一动弹,旋即跌倒。深重到超越爱情本身的欲望,令他甘心像一个影子般,不言不语,追随着她。现在想来,他所日复一日目睹的不过是她的苍老和生活的破败啊!

可,即使是这般满目苍夷,断壁残垣也让人留恋不去。

许是因为身在林芝,离墨脱近了,许是和缦华在一起,她不时提起仓央嘉措的缘故,长生亦不由地屡屡思及仓央嘉措来。

想起他第一次了解到仓央嘉措,不是在故乡,而是在遥远的北京的书房。那地方,对大多数藏人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地方。

那时他已不满足于听尹守国讲故事。尹守国的书房里,靠墙的面,累累码的都是书。有些书,市面上是见不到的,是尹守国自己做的手抄笔记而已。尹守国鼓励他自己阅读,自己理解。

长生知道了仓央嘉措的身世际遇,想起故乡那支流传久远的民歌,其实他还能张口唱来。“在那东山顶上,升起洁白的月亮,玛吉阿米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上。”他甚至会想起望果节,想起赛马,赛歌时,骏马如风奔驰,哈达如云飘荡。

隐隐不能忘,故乡人唱起这歌时,嘴角的笑意和眼底的忧伤,他们的眼睛是那样不容磨灭的亮。

他读过,并记得仓央嘉措的诗,当时并不是那样感慨良深。也许那时,生而为人的不自由,离他尚远。他对于“遗憾”二字,了解得还是那样浅薄。他确实是进入了一个牢笼,只不过牢笼没有关闭。这一切,像一个阴影,蛰伏着,试图侵蚀着,却还没有全然笼罩过来。

一直到大学毕业,与Sam分别,他是那样痛不可言;一直到投身商界后几年,他逐渐体味到人心诡诈。同被迎入布达拉宫,尊为僧王的仓央嘉措一样,随着年岁渐长,长生开始体味到种种不得已和不自由。

他在那城市里迎来了二十七岁。屈指算来,他的生命已有十一年与这座城息息相关。

不是没有犹疑的,长生问过自己,如果再次选择……这个问题却被他自行截断。人生没那么多如果,时光荏苒,年岁久远,他渐渐已不能辨别,是因为尹莲而心甘情愿羁留在此,还是因为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这城市所给予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