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坐在桑吉的僧房里,这次是缦华开口问,桑吉,有没有方法为亲人祈福?
桑吉微微一愣,问道,你的家人和朋友怎么了?
缦华仰起头,侧过脸去看窗外,任窗外的阳光晒干眼中的泪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脸来,看着桑吉说,我的母亲过世了。我的朋友身患重病,生死不知。
悲伤是如此深切,简单的一句话,长生已经感受到缦华抑压的怆痛。
长生坐在旁边。缦华身躯轻颤,她眉宇间的悲伤像水一样淹没了她。见惯了她的笑容,她的眼泪没来由地令他心悸。有一些事他已经知道。更多的事和细节,他亦是第一次听闻。
父亲远离,母亲故去,爱人生死未卜。长生闭目,亲身聆听这生命中隐隐作痛的故事。从另外的角度去深入了解人生,将那重重悲喜拆开、品尝,那乱云堆叠后的真相是……百川纳海,殊途同归。他要问的,其实是缦华正在问的问题。
关乎生死,关乎存在。
若桑吉是他,缦华何尝不是以另一种方式和经历存在的他?或者他是以行,她是尹莲,明暗交融,角色转换。众生,本无分别。
他忽然有一种解不开的困惑,我们要经过多久跋涉,多少磋磨,才能遇着人生的清喜水泽,得到分内的太平盛世?
他听见桑吉说,好的纠缠也是一种福气。这话刺透了宁静,不可自控地,Sam的影子又再浮现心上。
是的,好的纠缠,或者不应叫做纠缠。它应是一种助缘,由思忆而生,清灼如莲花,指引我们祛除内心的尘垢,穿越执障,拔节而出。Sam走入不归之途,长生不知自己在其中担当了什么角色,是否起了致命的作用?
这是他一直困惑,不能释然的地方。
长生和Sam分别之后,一直未再见面,他偶尔收到Sam的信。Sam告知他最近动向,唱片获奖,将在何处开演唱会。他亦有主演电影,偶尔参演电视剧。长生离开香港之后,Sam签约做了全职艺人,他是有星相的人,影视歌三栖发展,很快红遍香江,魅力散播到东南亚,成为炙手可热的新人王。
他们的生活,就这样截然分流。他在商场奋战,他嬉游在娱乐圈,看上去良辰好景,两两皆宜。
长生会默默去看Sam演的电影,连他历来不看的电视剧亦会看。他留意Sam在每一部戏里的改变和成长,看他的演技从青涩到成熟。Sam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长生都不自觉地回味琢磨。看得出他是用心还是敷衍。许是太熟悉了,长生总能从他的角色里看出很多前尘旧影,不动声色的心底微澜。
Sam不会知道,他默默陪他看了多少场电影,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
隔着屏幕,他看得出,Sam眼瞳深处泛起的倦怠。那是魅惑众生的笑容无法掩盖的,是万人仰望,流光溢彩的生活无法抵偿的。他知道Sam不过是竭尽所能扮演一个符合众人意想的角色,生活演变成一场永不谢幕的表演。人在戏中,身不由己。
长生心知肚明Sam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偏是他不能给予。想安慰总是词不达意,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欲落笔的一刻又全数收回。有时想给Sam打个电话,拿起话筒又放下。
进退不得,思前想后,唯有缄默是最妥当的。回信语亦寥寥,只道平安喜乐。
在深夜回信,失眠之后,长生一遍遍听Sam的歌。那歧路少年,迎面风雨,满身风尘,不辨梦与现实的差距。
人生是美梦与热望,梦里依稀有泪光。
长生的失眠在那时愈来愈严重。晚间十一点上床,一点钟醒,四点钟醒,六点钟再醒,比定时还准。辗转反侧,尝试入睡的时间比入睡时间长。睡眠被彻底绞碎,毫无休息效果。有时醒来,一阵伤神,内心恍惚悲凉,不知身在何处,活着所为何来。
失眠是一尊年代久远的大鼎,熬煮着他。滴水的屋檐,半湿的砖墙,老宅上茂密的爬藤绿了又黄。他一人住一栋房子,隐没在窄巷深院中,时日是墨色的,将年轻的日子,染成了老年。
感到内心抑压,无可倾诉,遂在深夜里铺开宣纸练字。他从八岁开始练习书法,柳体已颇见功底。当年尹守国为他选学柳体,即详细告知他柳公权的生平,其人历仕七朝,注重操行,其字风骨如老洞深泉。柳公权援佛入儒,始终保持做人的气节,佛老的静达旷放用儒家的浩然正气来支撑,成就虚静高洁的心灵和淡泊超逸的人格。
长生从尹守国的言谈中,感知他对自己的期许,是希望他成为柳公那样端正静直的人。
而今年岁渐长,长生愈发能领会柳公“心正笔正”的说法,无端亦解柳公心中苦闷。今夜他不想临《金刚经》,临的却是纳兰容若的一阙《于中好》:“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