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岁。苏缦华的经济基础全然稳固,纵然在这物价攀升,人人自危的城市中,亦可衣食无忧。她转而负责杂志广告,与生意人打交道,投广告,拉赞助,人与人之间的机心算计,利益合谋。摆在台面上的游戏规则,对她而言,比日日面对那些浮华矫饰的文字,贩售华丽幻相,更让她轻松。
杂志圈隔三差五就有活动,一周能收一摞邀请函。媒体见面会,品牌发布会,特卖会……名目繁多,花样百出。其实就是在富丽堂皇的场合,聚集一群衣着楚楚的男女,穿梭其中,觥筹交错,说着似是而非的话,相互搭讪,显露腔调及姿态,交流自以为得趣的话题,希望宾主尽欢,达成各自的目的。
人与人之间必须互相迁就,基于工作需要,她不能孑然置身事外,显出与众不同。然而,除却工作上的必要应酬,不得不出现的场合,她宁愿将这种抛头露面的机会交给一些急于露脸获得赏识的同事或下属,让她们去领取几百块的车马费或是小小的纪念品。
她宁愿搬张椅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喝喝茶,本质是清闲散淡的人。何苦要为难自己。
独居,家中少有人来。父亲的来信,是她为数不多的期盼。
生活方式简单。工作起来极认真,亦有方法。曾死追一个大客户半年,从被秘书挡驾拒之门外,到与人结为好友,家中做客,客户的老婆孩子都与她熟稔。最后那客户说,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跟你苏缦华的合作就不会断,你们杂志圈变动大,但我将一句话放在这里,今后你在哪里做,我的广告就投到哪里。
亦是有毅力魄力。某年集团高层变动,部下反水。时至年底,正是要做来年大刊的时候,编辑流失严重。一时间内忧外患,许多人等着看笑话,看她倒下。
不能坐以待毙!苏缦华一个人身兼数职。策划,定选题,采访,拍大片,组稿,审片,审稿,排版,印制,发行,投放市场。
每天一睁眼,不是刷牙洗脸,而是打电话盯印厂,跟紧杂志进度,确保质量。踏入办公室,不是吃早餐,而是与渠道沟通,印出来发不到,一样前功尽弃。
那段时间她忙到天昏地暗,连叹气说声累都是奢侈。不如省下口气,接着做事。能撑下来全凭骨子里一股意志。她有如兽一般不屈的斗性,亦是深谙世态炎凉,人的趋炎附势。若是就此认输,以后断难建立威信。危难时刻只有熬出头才见转机,力挽狂澜,一旦翻转局面,不怕人不重聚回来,到时再宾主尽欢。
低谷之后,人人敬畏。行业内的声誉到达新的高度。
平日在琴馆练琴,缦华衣着静简,举止低调,言谈之间甚少透露自身信息。多数人以为她是普通的小女生。独自身在异乡,有一份安稳工作,衣食无忧,爱好古琴。如此而已。
那日,周以行带人来听琴。来人是收藏界的大家,姓沈,台湾人,受邀来北京参加秋拍,唯好戏、琴、茶。闲暇时以行领他去听了厅堂版《牡丹亭》和《玉簪记》,又去听了几出京戏。
以行花了大心思,包下庭院,请了名角开堂会。《四郎探母》《锁麟囊》《苏武牧羊》,连演了几天大戏。亦包下琴馆,领了贵客雅集。不料原先定好操琴的老师临时生病,事到临头,急得馆主打电话四处找人救场。眼看着客已到,操琴的人却被堵在路上。缦华来琴馆取东西,被她看见,抓住不放,再三恳求。
抹不开情面,只得上了。
缦华度其意,先弹一曲《平沙落雁》,又弹一曲《梅花三弄》承以《流觞》最后一曲《高山流水》,技惊四座。
她本不是献艺的人,又不知来者是谁,只是心意散淡,倒比刻意为之合了曲意。
以行见来人兴致颇高,言下对缦华琴艺甚是肯定,不免面上有光,心中欢喜。待缦华操琴毕,他亲去致谢。
以行找到缦华,缦华正收拾东西要走,被他拦住要塞红包加以酬谢。缦华淡淡道,不必客气。
周以行愣在那里,不知所措。馆主在旁很不好意思地解释,苏小姐是被我请来救场的,今天约的琴师生病……实在不好意思,差点误了您的事。
以行这才了然,收起红包,对缦华说,救场的!那更是意外之喜了。请您到前面饮茶,聊表我的谢意。
见他言语潇洒,缦华瞥了他一眼,问道,什么茶?
以行笑道,号记茶。
缦华眼波一转,抿嘴一笑,那倒可以尝尝。
以行听她口气就知道她是同好,甚是惊喜,苏小姐会泡的话,那就更好了。我们都是俗人,只会喝。
缦华回头对馆主一笑,李姐,我今儿算是被使唤上了。
馆主见他们言谈相契,便笑着推她,错不了,我记着呢,回头谢你!去吧,一事不烦二主,号记茶,七十年的好东西,也不低了你的手艺。缦华不再推辞,对以行说,稍等,我换件衣服就出来。苏缦华去换了衣服,理好头发出来。周以行站在门口,乍见她淡妆素立,姣姣如梨花,眼神清亮,似笑非笑。以行与她对视,心中悸动,不动声色掉转了眼光。风起青萍,对她,是从那一刻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