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对桑吉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只觉得如一道深长漫卷的河流。独自浸身其中,寒凉侵体。遇有惊涛骇浪也无人可诉。那些记忆拖沓成狭长暗影,紧随身后,挥拭不去。
他至今脑海中仍不断出现尹莲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依然记得,那天尹莲归来。高高盘髻,簪一根凤簪。露出修长白皙的颈脖,线条优美,引人遐想。嫁衣,是一件质地精良,剪裁合身的旗袍,寸领、斜襟、琵琶扣。领口、袖口有繁复绮艳的绣片,端庄之中暗藏妩媚风情。手上带着宽大的龙凤镯,都是容青云留下的旧物。
在八十年代。尹莲持有的依然是旧时大家女子的风范。气质特出,迥异于时代。宁愿衣着静简,亦不着剪裁粗糙的衣物。平素戴得体不张扬
尹莲脸颊飞红,连眼皮亦泛红,走路摇摇晃晃。一见长生就推开众人,走过来抱住他,蹭他的脸,笑道,要不是从小在部队里待着,今儿真被他们灌翻了!这群疯子……长生,你以后见他们躲着点。
她絮絮说着,呵呵笑着,顾盼生辉,身上有酒气,流露出真心欢喜的洒脱豪情。她拖住长生嬉笑,直到被人搀上楼去,仍不住回头叫着,长生,你来,你来。
长生在房中陪着尹莲。谢江南在外和亲友们周旋,不甘就此散去的亲友准备闹洞房,满室欢欣热闹,仿佛唱戏。无人留意长生眼中的苦涩和失落。作为一个孩子,在这样热闹的场合,被理所当然地忽视。
那孩童年纪,说痛苦还太做作。可是,眼睁睁看她嫁作他人妇,这痛苦自那时起,分明根深蒂固,未从他心中消失过。
他今日面对桑吉,一一细述。他是如何不甘,如被命运狠狠掌掴,那痛感鲜明而持久。
尹莲婚后对长生并无多少怠慢,但谢惜言出世以后,她的精力却不可避免地分薄在幼子身上。
得而复失,整个初中,长生都沉浸在巨大的失落中。他性格又不叛逆,唯有将精力和不忿发泄在读书上。高干家的子女,少有似他这般成绩优异的,直接被保送上重点高中。而与他交契的赵星野,成绩之差令人除了摇头叹气,别无他法。能进了同一所高中,毫无疑问是动用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山上夜宿一处,湛湛星辉下,长生想起赵星野,忍不住笑道,桑吉,我觉得赵星野俨然是你化身,他和你一样,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让我觉得日子不那么难熬。
桑吉听了也忍不住笑,说起自己差不多年纪时在寺中也这般淘气,尽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桑吉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说,看,这是我小时候刺的金刚杵,现在长胖了,金刚杵也变肥了。
见他说得声情并茂,长生大笑。
桑吉笑眯眯地说,不止呢!我算好的,刺在胳膊上,袈裟盖得住,有些师兄弟贪玩刺在袈裟盖不住的地方,执事僧见一次打一次。真的拿棍子追着打。
与桑吉相对而坐,微弱烛光中,凝视他笑容,如莲花悠然盛放。长生感慨。数十年光阴弹指一瞬,是非悲喜已经无足轻重。他能回到这里,寻回桑吉,已是上天至深的福德。
吹熄烛火,躺下入睡前,长生说,桑吉,谢谢你。谢谢你还在这里等我。
黑暗中,长生能感觉到他回应的笑容。
桑吉说,次仁。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长生安心睡去,还有更多的往事,他将在醒来时一一解封,告知桑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