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拉萨,长生被这城市的新貌惊到,如异乡人惊惶。站在站台上,望着崭新豁亮的火车站,久久不能动步。
离开的三十一年,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三十一年,思来一瞬。但在现实中,时间的浩瀚如锐利的箭矢,再次击中了他。
说来谁解。梦中乡关易寻,现实故土难回。他还算是个藏族人吗?站在时间的此端,他早已非索南次仁。此时他比任何一个初到此地的游客都惊震,彷徨。他们还有明确的目的地,而他没有。
同车的人到了拉萨就哗拉一声散开去,溶入夜色中,像从没聚集那样,消散而去。长生愣在那里,周围人潮涌动,欢欣鼓噪。一路上早已跟他熟悉的孩子见他不走,好心催促他,叔叔,到了!见他不应,又用藏语叫他,阿觉!阿列送!
长生回过神来,问,措美林怎么走?那几个孩子看他一眼,善解人意地表示,叔叔,你跟我们走吧。
长生乖乖跟着一群孩子走。一路有武警维持秩序,出站口有许多接站的人,见到自己要等的人就抵头,献上哈达,拥抱,密切交谈。
长生站在一旁,目睹一家家人团聚,相聚相亲的情景。暮色深浓,月华半掩。抬头看高原星空如水墨渲染。夜风吹来,捎带凉意。
他心里一点悲喜的踪迹都找不到,空茫一片。
几个孩子的家人走过来,给长生献上哈达。
欢迎回来。他们说。
藏人的热情淳朴亘古未变。见长生孤身一人,其中一个孩子的家长坚持要送长生去措美林。长生推辞不掉,只得上车。
这城市果然大不同了,道路笔直宽阔整洁,钢铁大桥建起。现代化的程度比之内地城市有过之而无不及。夜色中的城市更显繁华,无处不在的高楼,霓虹招摇的酒店宾馆,令长生深感畏惧,陌生。
直到远远看见城市中心的药王山、白塔,和布达拉宫辉煌的金顶,长生的眼泪才流下来。
布达拉宫前已经建起阔大的广场,那条道俨然北京的长安街了。只有布达拉宫看上去依然如旧。听那孩
大昭寺也是一样,稍微有名的寺庙都成了景点。游客太多了撒。那孩子的父亲感慨摇头。
男人健谈,一路说着。长生听着,只是点头,苦笑。
这么多年他迟疑,不愿轻易回来,亦是因为他知道西藏已经成为游人口中称颂的神灵之地。一片回归自我的假想园,却不一定是他内心所期许的故乡。
再见已是不堪,又何堪再见?他此来并非暂时隐遁,收拾心情之后,再入红尘。决意返回这里,是为寻根,处置余生,而非走马观花的游玩。
荣华易逝,悲甚于喜,他投身城市,而今半生已耽。不愿灵魂亦淹没在那城市不明所以的汹涌喧嚣中,葬身那面目相似,拥挤的墓碑群中。尹莲已有谢江南、谢惜言相伴,他不愿再生打扰。
男人随手打开CD,放出的竟然是《仓央嘉措情歌》,苍凉歌声中,车到措美林。长生强忍内心的悲怆,道谢下车,目送他们离去。
那首突如其来的《仓央嘉措情歌》重击他心,萦绕不去。藏族的歌曲,译成汉语之后,大多会失却本味、原意,词曲媚俗,这一首却是例外,汉语版的演绎更忧伤动人。
心头影事幻重重,
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
轻轻走出最高峰。
吾与伊人本一家,
情缘虽尽莫咨嗟。
清明过了春自去,
几见狂风恋落花。
跨鹤高飞意壮哉,
云霄一羽雪皑皑。
此行莫恨天涯远,
咫尺理塘归去来。
古老而熟悉的歌谣,深情苍凉。句句听来都似在感叹他和尹莲。而他又非仓央嘉措,咫尺天涯,便是永不复见。
长生依从所命回到西藏,背负她给予的回忆,阑珊前行。哪怕变成轮回中的清烟一缕,她依然存在他心底最温柔的地方,给他最清晰的指引。
他相信,时候到了,轮回的业力会来带他走。死亡是圆满的归宿,不是畏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