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部队的特别训练营里,长生和四十多个孩子一起,接受对他们来说称得上是残酷的训练。孩子们要在漆黑凉风里喊口号跑操,在大雾弥漫的操场练拳直到晨光微熹。要把被子叠成豆腐块,要打扫卫生,做到一尘不染。每天背条例条令,稍有差池,便会受到惩戒。一切起居活动都要符合部队的生活节奏和规定,只是训练量较成人酌减。
在家长们的特意安排下,一群平时娇生惯养的孩子在这段时间里经历着从未有过的考验。长生还相对能够适应,他毕竟有过艰苦克制的生活经历。这来自雪域高原的孩子,性格坚忍,不喜诉苦。
受伤受苦是难免的。刚开始的时候,几乎没人能适应。一天训练结束后,有人喊累死了,有人甚至在床上哭泣,嚷着要回家。听着身边叫苦声不断,长生躺在床上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强迫自己抓紧时间睡去。到了第二天,每个人必须五点起床,开始接受新一天的训练。
与其他的孩子不同,长生渐渐感觉愉快。在这里,不管什么样的家庭背景,都是训练营的队员,大家被要求成为一个有团队意识,互相帮助,互相学习,纪律严明的集体。封闭的环境,一起吃苦,一起受累,一起生活。人与人的关系很单纯。遵循秩序,这也是长生喜欢的感觉。看着队友原本白净的脸被晒得黧黑,就像是高原的孩子,长生有种莫名的亲切和安稳。
他亦有了朋友,这个孩子叫赵星野,睡在长生的上铺。入营的时候,教官考虑到长生年纪较小,安排他睡下铺,和赵星野调换床位。赵星野很大方地同意了。这个满口京腔,嘻嘻哈哈的队友给长生留下友善的印象。
赵星野比长生大两岁,是自幼娇生惯养的孩子,同样是被他爷爷,一位严厉的老军人送到部队里来的。与长生自愿受训不同,赵星野直到踏入军营的前一刻,还在车里讨价还价。最后生生是被他爷爷命令警卫员丢到车外的。
这些都是互相熟悉之后,赵星野主动对长生说的。他说,他家里有个坏脾气的爷爷,连他爸爸见到爷爷都大气不敢出。爷爷很严厉,比教官还可怕,但他还是忍不住崇拜爷爷。因为很多人见到爷爷都得敬礼。
不管赵星野说什么,长生都能耐心听,津津有味。他成为赵星野最好的听众,听他抱怨,听他叫苦,叫苦之后又认命地鼓足勇气接受训练。长生喜欢赵星野,他能感觉到赵星野个性真诚直率。天生性格的原因,长生的好友,都是这样性格直率,大咧咧,敢作敢为的。在赵星野身上,长生仿佛又看到了桑吉的影子。
他觉得异常亲切。
每天凌晨五点起床时,赵星野都痛苦得一塌糊涂。后来相处多年,长生了解到他天生属于夜间动物,一到晚上就精神抖擞,可以晚睡,不能早起。在军营那段时间,赵星野是全宿舍著名的起床困难户,被大家笑为懒虫。长生坚持每天叫他起床,硬生生把他从床上拖起来,拉他去洗脸刷牙,才使他免于被教官惩罚。
在赵星野眼里,尹长生是班里最牛的学生。他年纪比自己小,看上去身材不高且消瘦,却是所有学员中最能忍耐也最守纪律的。长生还很仗义,每每冒着受罚的危险帮他打掩护,趁他刷牙洗脸磨蹭的时候,替他打扫卫生,把被子叠成豆腐块。
朝夕相处,沉默寡言的长生与嘴巴从来闲不住的赵星野,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是天生投契抑或是一物降一物,赵星野在其他孩子面前趾高气昂,俨然是个孩子王。对年纪比自己小的长生,却很是服气。
一个多月的训练对长生而言卓有成效,他觉得充实而愉快。除却心理上的满足,他还有了来到北京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一个好友。体会到了与人相处的和睦温馨,他开始尝试和同龄人相处。自卑的阴影在骄阳暴晒和超负荷的体力训练中渐渐淡化,悄然走远。
当尹莲在训练营结束,把长生接回家里后,她欣喜地发现长生的变化。长生内向的性格虽然没变,但比过去活泼了许多。他会不时主动跟尹莲和尹守国说起军营里的生活,和赵星野淘气的故事,说到兴奋处会连比带画,笑出声来,这在过去都是没有过的情景。尹莲暗中松一口气,佩服父亲决断英明。
趁着长生的兴奋劲儿,尹莲告诉他另外一个好消息。她与罗布取得了联系,得知桑吉已经被母亲送到甘丹寺出家修行。他不再流浪,母亲和妹妹也得到很好的照顾。
长生非常开心,尹莲趁机鼓励他勇敢地表达自己。
她说,长生,如果你想念桑吉,你可以写信给他。你知道吗?罗布拉同样很挂念你。你可以试着告诉他们你的近况。
长生有很多话想表达,入城市愈久,他愈思念西藏。故乡的概念此时在幼小的孩童心中显现,不是抽象深刻的精神概念,而是一些细微生动的细节,如风过青萍。他不知如何用言语形容,自己是如何想念藏地的白云蓝天,灿烂阳光。
他想念罗布,想念一起长大的英迥拉们,希望听见他们嬉戏、玩闹、诵经的声音。想念甘丹寺周边熟悉的一草一木,想念那条叫阿宝的大狗,最想念桑吉。
听了尹莲的话,长生跑去请教尹守国。他说,波拉,我想用藏文给他们写信,我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我写不出来。
尹守国看他苦恼的小脸,笑眯眯地鼓励他,没关系,波拉教你。我们时间多多的有。
长生非常开心。他尚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改变,但在尹莲和尹守国眼中,他的转变不啻于脱胎换骨。这种积极自信,令他们为之欣喜。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长生终于写完给罗布和桑吉的信。他左思右想画了两幅画,一幅是和罗布在一起,一幅是和桑吉在一起,身边还跟着阿宝,长生用藏文写了给他们的话。尹守国翻译给尹莲听。
罗布拉:我很想你。我会听索母贝玛和波拉的话,用心读书。
桑吉:我好想你。我很希望和你一起玩。我想和你一起抓鼠兔,用青稞换酸奶吃。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你呢?桑吉,你要听罗布拉的话,不要调皮,不要闯祸,不要跟人打架。请你帮我好好照顾阿宝。写完这些,他又郑重地加了一句,我想念你,桑吉。
一个月后,长生收到来自西藏的信件。罗布在信中告诉他,桑吉正在学习藏文,不久之后应该会用藏文写简单的句子,到时他就能给长生写信。罗布随信附上桑吉画的画,桑吉画了他和长生,长生抓着鼠兔,桑吉背着装着青稞的袋子,两个人笑得很开心。桑吉歪歪扭扭写了一个字,笑。
那封信和那幅画,长生当宝贝一样珍藏。这是秋雁捎回的关于故乡的讯息,给他安稳和力量。
事实证明,孩童的成长,包容性远比想象中具有更广泛的容量。经过军营的历练,家庭的引导,长生逐渐适应过来。
由于成绩优异,亦因长生入学的年龄比班中其他孩子大一岁。读完一年级后,尹莲说服学校让长生直接跳级上了三年级。而令长生更加意料不到的是,在自己新的班级里,有一个调皮捣蛋的留级生,就是赵星野。
好友重逢,两个孩子都兴奋不已。赵星野人缘好,在学校里有很多追随者,在他的带动下,长生也有了很多朋友,不再形影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