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到格尔木,乘坐汽车卧铺。未出城前,车开得极有风度,司机忙着四处拉人,兜圈带货,将车上的铺位塞满,兜带的各式货品和众人的行李放在车底厢里。司机在车下跟川菜馆子的老板抽烟聊天,交接货物,一点也不着急赶路。看着时间充裕,长生进店要了一碗粥,门口热气腾腾蒸着馒头花卷。他买了几个。在旁边的小卖部买了水、烟和干粮。

一出敦煌,车速就提起来。无惧颠簸,在戈壁上开得意气风发,义无反顾。忽而青天白日,大风凛冽。忽而沙尘滚滚,遮天蔽日。戈壁上的红柳杂草,掩映在风尘中,与荒山做伴,显出孤傲的生命力。

汽车卧铺条件比火车硬卧又差许多。低矮的铺位,令人无法直起腰来,只能躺卧。躺久了又震得周身酸痛。车上没有厕所,到了某个可以如厕的点,司机就大力按响喇叭,叫起车上的人去撒尿。下一个停车点可能远在数小时后。一群人下车迅速朝道旁奔去,遇到连简易厕所也没有的地方,只能在风力逼人的旷野找一个避人之所,匆匆解决。

天渐渐地暗了,落日余晖铺陈的道路充满迷幻色感,犹如传说中的天路。车厢里各种混杂的气味和声音让人感觉是在一座流放的集中营。

路途漫长,司机放出音乐来,一车人跟着碟片哼哼唱唱,一会儿是《青藏高原》,一会儿是《回到拉萨》。歌手的声音在平时听来还有几分苍凉,到了真正的青藏高原上就显得太甜腻轻薄了。

过了一会儿,车载电视又开始热热闹闹放着几年前的香港枪战片。身边小孩啼哭,大人聊天,有人打电话。热闹纷呈。长生的整个旅程就在这样的氛围中一寸寸挪移前进。

道路颠簸。书看久了,眼睛酸胀。长生躺下来,闭上眼睛。尝试着按书中所言的方法去调息,修习禅定。

禅定随时随地可做,无论采取何种姿势(当然以身体坐直,全身放松,坐姿端正为最佳,躺着容易入睡),静下心来,双眼微闭。将注意力专注到自己的呼吸,跟随气息的出与入。初时可观想身如大地,头触苍穹,安然不动。渐渐身化虚空,只余呼吸存在。

释迦牟尼说:“我们在每一口呼吸里都经历着生死。”

念头纷沓而来,意念飘散。以往看过贝托鲁齐的电影《小活佛》的片段闪现脑海。一场大雾降临王城,王宫里的人纷纷陷入沉睡,悉达多王子在车夫迦拿的帮助下走出王宫。

悉达多回望故城,他们尚在沉睡之中,而他已经醒来。踏上觉悟之路,不会中途折返。

长生深吸一口气,将念头收拢,再次专注呼吸。禅定意在调服心性,不断与散漫对峙,直至念头不再如乱马狂奔,雨后春笋般冒出。

觉察到念头,不去执著,让它来去如行云飘散的过程,直至意念减灭,波澜平息,心如止水。

实在地去修习,每一步都殊为不易。尤其对于尘世中心事繁杂、思虑重重的人而言,深入空性、灵性的修习,是漫长,艰辛的过程。

昏沉来袭,不再专注于呼吸吐纳。

在深长的记忆里跋涉,又再忆起,昨夜跟他打招呼的女孩,提醒他想起生命中经历过的那个也叫Lisa女人。

他和她的关系,一言难尽。一如敦煌壁画,斑驳残损旧痕,不能长久与之相对,令人思绪飘摇,内心凄楚。

与范丽杰相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细节不明,亦无心追究,总之是纠葛,不是愉悦。她和他,只是特定时期的必然勾连。她是长生决意舍弃的曾经,不想携行的过往。

是以曾经的青春繁华慷慨相赠,还是以岁月的漫长荒芜相欺,相欠,相负。无论怎样定义,都势必与这个人一刀两断,再无干系。

暮色已沉,路灯亮起。错车时,刺目大灯射在他脸上。同车的藏民翻了个身,发出响亮鼾声。

长生朝前看了一眼,司机侧头点一支烟。火星一闪,灭了。车往前开着,四周一切已经没入黑暗中,荒原荒山,不知到了哪里?看时间估计,应过了当金山,还未到大柴旦。

星沉海底,雨过河源。车打着锥形的光柱,在黑夜里颠簸穿行,更远的地方尚埋藏在黑暗中。时间无法篡改记忆,历历分明,毫不紊乱。

一路行来,长生时时陷于回忆中,因而得以反省。是当年旧事如梦,还是这么多年的辛苦劳碌如梦?他是踏上了寻梦之旅,还是已经醒来的归人。观想前尘,如梦境深沉。

夜里,车突然抛锚停下。司机下车修理,车上人逐渐醒来。车内开始喧嚣,有人抱怨,有人谈笑,有人则开始打手机。长生下车去车前帮忙,然后独自绕到路的另一侧。

扑面仍是西北夜间惯有的寒凉大风,促人清醒。仰面看天似水墨,星河横亘,远处山峦模糊起伏,近处的山路,迤逦通向黑暗未知。邂逅这样的场景,恍若置身梦境。不期而遇,又异常熟悉。长生伏下身子,触摸道路,粗糙的石子和沙砾,尚带有白昼里阳光炙晒残留的余温。

天地清旷,大地呼吸绵长。

当年,随尹莲沿这条路从高原走入城市。索南次仁,成为了尹长生。有些路,纵然多年不曾重走,亦保有深重感情。

听见司机打开大灯,按响喇叭,催促众人上车,长生回望耀眼之处。那光影中仿佛有尹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