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一个站,停车时间较长。长生下车到站台上活动腿脚,天边星辉淡淡,东方微露曙光。远处山坡上草木萧瑟,沉默如岩石。火车开动时,他看见枝桠间惊飞的鸟雀,在天空中盘旋。
人的一生,都行走在寻找光的漫长旅途中。因为尹莲,他心中的光芒虽然时时摇摇欲坠,却从不曾陨灭。
他从尹莲处获得的洁净力量,比爱情具有更大的拔除力。命运颠沛,红尘浪荡,他虽屡受伤损,终因内心持有善信而保有一条深入灵魂,超越自我的渠道。那觉悟之门,始终为他打开,也为所有人打开。
他所前往的远方,有终点,亦没有终点。故乡,此时成为心理上的概念。这趟溯游之旅,连他自己亦不知最终会浪迹到何处。只是心意所引,是以义无反顾。
关山阻隔,故园已遥。
这一宵是在兰州,黄河穿越了这座城市,让它变得狭长。这孤凉的城市,没有金戈铁马,没有冰雪塞川,没有尹莲。梦中若隐若现的涛声伴随了他一个长夜。
以为会泅河而遇,梦醒却一无所获。
醒来长生想起一句诗:“年来多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心下无限凄清。
现实向前,回忆往后。已经是这样了,还不能两两相忘。
早起去吃了一碗面,转身离开,前往敦煌。当年尹莲带长生返京,走的就是二○五国道,由拉萨到格尔木,经敦煌,前往兰州。如今他重走故道,只为怀念。重新收集与她的点滴记忆。
敦煌比当年齐整得多,是座健旺的,令人欣喜的小城。而更多的地方,荒原如砥,沙漠如海。七月骄阳,照得人心惨烈荒芜,举目望去黄沙漫卷,寸草不生。当年尹莲曾带他去过很多地方,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玉门关、阳关、汉长城,而今他独自一人,静默走过,孤单坚决如千年之前的行脚僧人。
洞窟,山川,城阙,依然如故。它们经得起万载风尘侵蚀,而他无能,仅仅是数十年的岁月磨砺,已令他千疮百孔。
莫高窟的壁画依旧斑驳鲜亮。那时是尹莲带着他一个个洞窟走过,告诉他许多典故和传说。阴暗陈旧的洞窟里,即使外面阳光如瀑,里面也凉气逼人,尹莲打着手电,一点点照亮。藏经洞北壁的壁画,画的是僧侣和侍女,树木的枝条垂下,上面挂着一些物品,像是酒壶和挎包。僧侣的手中拿着团扇,女人的手里拿着长长的木杖。
身处幽深洞穴,与佛像壁画劈面相对,太古老的陈旧感,令年幼的长生既新奇又害怕,紧紧拉住她的手,直到走出洞口才松一口气。牵住她的手,始终不舍放开--当年回京,尹莲特意选择多行经一些地方,一路丰富他的见闻,亦是长生此生旅行的开始。
心事如尘,小心翼翼步入旧梦,目睹的却是崭新现实,心知逝日不可追。如今莫高窟建了博物馆,洞窟被保护,整修,多了专家学者的关注,门前有许多佩戴讲解器的导游。鸣沙山前则多了许多驼队,有组织地殷勤招徕游客,还有往来穿梭的区间车,载着兴高采烈来去匆匆的游人。
长生徒步走到月牙泉,坐在沙丘上,直到月色满怀,游客作鸟兽散,再难觅到一个人影。
一望无垠的沙海,沙丘像波浪一样起伏,冷风袭来,卷起细沙。工作人员来清场。长生裹紧了外套往外走。月光下沙漠浩瀚,月色浮动,隐隐如波光潋滟。转过一座沙丘,那一泓清泉就看不见了。清澈月牙的影像却深印脑海,久久难以消散。泉山对峙,他想,人与人的感情,若能如这月牙泉和鸣沙山一般多好?亘古相依,存在着小小的距离,遥遥相望,不厌不离。
或许,他的错误,不是爱上了一个人,而是对这份爱起了贪执。贪执让人不舍,痛苦,煎熬,但他努力过,尝试过,真的不能放下。
山河暗淡,星月陨落,掌纹断裂。纵然形骸朽烂,生命湮灭沦陷,他对她赤子之心永存。
仿佛下一刻,尹莲就会从大漠中缓缓走来,风尘满身,光彩不减。脑海被回忆塞满,长生知道,是离开的时候了。
搭车回到城中。经过夜市,霓虹招牌招摇闪烁,各式小吃目不暇接。但人声鼎沸,待久一阵会觉得听力受损,心跳加速。长生径直穿过那些热情招徕生意的人,去菜场附近吃驴肉黄面。
“顺张”是老字号,当地人才知道,以前尹莲带他来过。问了人,拐进小巷,这家店果然还在,生意越发红火。不一会儿院子里坐满了人。吃完饭出来,长生在街边买了点李广杏。这也是他童年的记忆。
穿过几条街,选择一家私人旅馆住下。小旅馆有个露天院落,等待前台办理入住手续时,长生站在走廊里点燃一支烟。听见旁边几个形似背包客的年轻人,正兴致勃勃讨论着行程。一会儿是新疆,一会儿是甘南,一会儿是稻城,亚丁,一会儿是拉萨,墨脱。议论纷纷,显然是一群对旅行充满热情想法的年轻人。许是放暑假结伴出行的大学生,许是城市中久被拘禁,好不容易讨得年假出游的普通白领。
长生的出现,令他们短暂中止了热烈讨论。座中两个女孩一见长生,对他招呼,嗨!帅哥,要不要过来坐一下?
长生礼貌地微笑摇头。他不欲加入这样的讨论。前台安排好房间叫他,长生进屋去取了钥匙和行李出来,一个短发女孩摇曳生姿,迎过来问,hello,帅哥,你一个人?你准备去哪里?
还没想好。长生笑答,随即道声,晚安。绕过那女孩转身上楼去,不理那女孩脸上显而易见的落寞。
我叫Lisa!你记住,我叫Lisa!短发女孩站在楼下大声说。长生站在楼梯上点头一笑,好的,晚安,Lisa。他上楼去,听到楼下一阵起哄,有人吹起口哨。旅馆的前台小妹,不得不出来招呼他们小声点。
此时旅馆里住客不多,关上门,依然能听见他们在院子里嬉笑,聊天。一时是在议论他,一时话题又从国内转到了国外,那短发女孩Lisa刚从加拿大留学回来,口口声声说着温哥华多伦多的优越,另一个女孩便不甘示弱地说起在美国上学,香港工作的经历,话题渐渐由旅行的精神追求转入城市的物质生活经历。
当长生听见他们喋喋不休争执旅行线路,或谈及都市物质生活的种种,因为年轻的缘故,在细节上仍旧心存攀比计较,长生失笑,索然。
Armani,Chanel,Gucci,Cartier,golf, sports car……言语之中,中英文交杂,逻辑混乱。在那群年轻人津津乐道的喧嚣里,长生翻起随身携带的书,静心阅读。
木质的旧床,坐上去咯吱作响。长生在笔记本上记下上师开示的一段话:“希望受到赞美,不希望受到批评。希望得到,不希望失去。希望快乐,不希望痛苦。希望声名远播,不希望默默无闻受到忽视。毁与誉,得与失,苦与乐,讥与称,世间八法十分重要,应当熟记于心,如此就可以不时检查我们是否落入其中一个甚至全部陷阱。”(宗萨蒋杨仁波切语)
长生检视自己,觉得自己完全掉入这些陷阱中,喜欢被赞美,喜欢赢,不喜欢输。虽然看似不在乎别人的关注,事实上,他始终生活在被重视和关注的环境中,未被真正轻视过。他最想得到的,就是尹莲的关注,和她全部的爱。这么多年,为了得到想要的,他努力在扮演着一个符合别人要求的角色,满足着别人的自我。
灵犀触动,但尚有关窍未打通,困意来袭,伏枕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