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今解释说:“是小时候送的,还是在——e市的时候,军代表调回部队去,他们全家都要走了——”

芷青略带讽刺地说:“你真不简单啊!那么小就懂情啊爱的,知道临别时送点贴身物品——”

“我那么小,懂什么情啊爱的?我是看我爸爸要了一个红发夹做纪念,说看到发夹就像看到我——我才——”她意识到这样解释根本解释不清,越解释越糟糕,况且即便解释清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干脆不解释了。

芷青问:“victor是卫国的儿子?”

“如果红发夹是他送给小今的,那就肯定是——他的儿子了。”

小今茫然地问:“你们在说什么?怎么又是‘他’,又是‘他的儿子’?你们到底在说谁?”

芷青回答说:“没说谁,随便聊聊。baby(孩子),你睡吧,我们也——回房间睡觉去了——”

“你们可不许吵架!”

“我们不会吵架的。”

两人回到主卧室,芷青关上房门,感叹说:“这可真是巧啊!这么大的美国,这么大个世界,怎么就转不出他的——手心呢?当年在g市时也一样,那么大的g市,那么大的g大,偏偏跟他转到了一层楼上。他那一劫还没把我劫够?他的儿子又接着来劫我的女儿?”

她没吭声。

他问:“怎么办?”

她的头像要裂开了一样,见他一个劲地催,便不耐烦地反问:“什么怎么办?”

“小今和victor的事啊,你说该怎么办?你愿意让他们继续——处下去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victor是卫国的儿子,那就——不适合跟我们petal——谈恋爱,我记得他有心脏病的,虽然说动了手术,治好了,但我总觉得不可能跟正常人一样,还不知道他那病遗传不遗传。还有他那个妈,是个不讲道理的女人,如果我们家petal做了他家的媳妇,那还有个好?不如趁早把这事——”

她垂头丧气地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唉,还是等明天找victor谈谈再说吧。”

那一夜,两个人都没睡好,更没心思做爱,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想心思,芷青有几次想找她说话,都被她一句话挡回去了:“别吱声,别吱声,我在想问题!”

她的确在想问题,而且全都是问题,没有答案。

她想起她小时候把那个红发夹送给卫国,完全是出于模仿的天性,因为爸爸问她要过红发夹,她就觉得告别时应该送红发夹。

发夹送出去了,她也就忘记了,虽然她心里一直都记得卫国这个人,一直都想能跟他重逢,但她并没觉得这个红发夹与重逢有什么关系。

等到她真的在g大与卫国重逢时,她根本就没想到这个红发夹上去,更没想到卫国还一直保存着那个发夹。

一直到那次卫国告诉她,说她结婚的那个寒假,他曾偷偷跑到f市去,把那个红发夹放在她门上的布袋子里,她这才知道那个红发夹竟然跟了卫国那么多年。

她太感动了,世界上怎么有这么深情的人?一个破发夹,竟然保存了几十年!

那次她听说了红发夹的事后,就打电话问了妈妈,妈妈说是从门上的布袋子里发现过一个红发夹,以为是爸爸的浪漫主义情结发作,放在那里的,就拿了出来,准备有机会打趣爸爸几句,但刚好那时忙,就把红发夹随手丢在了家里的柜子上。

卫国听说红发夹没丢,喜出望外,求她下次回家时带过来给他。

她问:“你要那个发夹干什么?”

“那是你送我的,我带在身边这么多年,就像我身上的一块肉一样。如果不是一时头脑发昏想——阻止你结婚,我真舍不得把红发夹放在你家门上的布袋子里——”

她很感动,后来真的把那个红发夹带过来给了他。

另一个红发夹,一直是姥爷保存着,姥爷什么时候把那个红发夹送给小今的,她一点都不知道。如果不是突然一下看见小今戴着两个红发夹,有点土头土脑的,她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上头去。

她真不知道是该感谢这两个红发夹,还是该痛恨这两个红发夹。

她相信从前那个年代不止她爸爸一人做过发夹,那是个贫穷的年代,买串珠子,买对发夹,都是奢侈的事。既然他爸爸会做发夹,那么人家的爸爸也会做发夹。爸爸扭的那几个花,也不是什么尖端科学,就是一个简单的蝴蝶图案,想必别人的爸爸也扭得出来。

但这么一个破发夹,谁会小心翼翼地保存这么久呢?贫穷的时候戴一戴,等到后来生活好了,人家还戴那玩意?肯定早就扔到爪哇国去了,victor手里的红发夹,只能是卫国给他的。

但卫国为什么要把红发夹给victor呢?

就算victor是卫国的儿子,他也没必要把自己珍藏了多年的爱情信物送给儿子吧?除非是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所以把红发夹交给victor,让他到美国来——寻亲?

她想到卫国可能不在人世,心里一阵绞痛,慌忙想其它可能,把这种最可怕的可能彻底淹没掉。

那一夜,很难熬,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着过没有,因为她的脑子一直在运转,一刻没停。也许她还是睡着了一会的,但因为在梦里也是想着这件事,所以睡着没睡着,感觉都一样。

第二天,是星期天,victor肯定会去church(教堂),岑今决定去church门外碰他。她不让芷青跟她去,说她单独跟victor谈比较好。

她走之前跟小今打了个招呼:“我到church找victor谈谈,只是问他几个问题,你不要——担心——”

小今嘱咐说:“don’t be stupid! don’t ask stupidquesti内容已被和谐!(别傻乎乎的,别问傻乎乎的问题)”

“我知道。”

“我今天不去church了,我不想看到你在那里——make a scene——(闹事,出洋相)”

“我不会的。你——别打电话告诉他这事,不然——”

“我不会的。”

她开车去了小今的church,先到里面转了一圈,没看到victor,然后就站在停车场等。

终于看到了victor的车开进了停车场,停下了,然后看见victor从车里出来。她急忙走上去,打招呼说:“victor,我想找你谈谈——”

victor吃了一惊,等看清是她,马上很有礼貌地说:“岑阿姨好,您想在哪里——谈?”

“对面有个麦当劳,我们就去那里吧。”

两人进了麦当劳,找了个僻静的桌子坐下,因为是星期天上午,店里没什么人。

她也顾不上买吃喝,就那么空手坐在那里,急切地问:“小今那个红发夹,是你给她的?”

victor显然被打了个冷不防,好一会才承认道:“嗯,是我给她的。”

“你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买的。”

“别撒谎了,你知道那不是——买得到的,那是我的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为我做的——”

“那个——以前很多的——那时很多人——做发夹——”

“不可能,两个红发夹做得一模一样?”

victor犹豫了一会,回答说:“是我——爸爸给我的。”

“你的意思是刘——正辉刘律师?”

“不是,是我的——biological father(生父)——给我的——”

“他是不是叫——尹卫国?”

victor默认了。

她激动起来:“你是尹卫国的儿子,为什么我上次问你的时候,你不承认呢?”

“我没有不承认啊!”

“怎么没有?你说你爸爸——”

“你上次并没问我是不是——尹卫国的儿子——”

她噎住了:“但是——我问了你——爸爸是谁呀!”

“我也回答了——我爸爸是谁——”

“你——你——我还问了你——妈妈——姓什么。”

“我也回答了你,我妈妈姓什么。”

“但是你妈妈——不是姓郑的吗?”

“那是我的biological mother(生母)。”

“你到底有几个妈妈几个爸爸?”

“两个爸爸——两个妈妈——”

“你的——biological mother呢?”

“她——去世了。”

她一惊:“去世了?她跟我差不多年纪吧?”

“是车祸。”

她心里一紧,仿佛亲眼看见那个年轻气盛的郑东陵,被一辆汽车撞飞起来,倒在血泊里,不由得感叹命运无常,无论什么人,都不该遭逢这样的灾难。

沉默了一阵,她问:“那你现在那个姓李的——妈妈——”

“她是我爸爸的——第一个妻子——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结发妻子——原配——”

“你爸爸——跟她离过婚?”

“嗯,我爸爸跟她离婚之后,就跟我妈结婚了——”

“那后来——”

“后来——我爸爸赚了一些钱,给我妈买了一辆车——我们家是g市很早有车的家庭之一,当时是很——荣耀的——但也因此害了我妈——”

“后来你——爸爸就跟他以前的妻子复婚了?”

“嗯。”

“那你跟你的——biological father(生父)一直有来往?”

“他在g市的时候,经常去看我,但是后来他去了o市,又去了p市,我们见面的次数就少了一些,但是他仍然会找机会去看我——”

“你这个红发夹——”

“我以前在他那里看见过,他总是放在他的钱包里,我从他钱包里拿钱时看见过。”

“你问他要来的?”

“嗯,我看见petal有一个,跟我爸爸那个一模一样,我就问他要来了。”

她无语了,感到自己已经灵魂出窍,明明应该昏厥过去,却非但没昏厥,还很镇定地打听更多细节:“有一天,petal从教堂回来,问我‘竹马青梅’是什么意思。这个词是不是你——告诉她的?”

“我——对她说过——我和她是——竹马青梅——小时候——一起玩过的——”

“你还记得——小时候跟petal一起玩的事?”

“记不太清楚了,但我爸爸记得——”

“那首《往事只能回味》的——词曲——是不是你帮petal抄的?”

“是我帮她抄的,她听我唱了,就想用提琴拉出来,我就帮她抄了乐谱。”

“这歌是你——爸爸——你的biological father(生父)教你的?”

“不是。”

“那你在哪里学来的?”

“网上就有啊。”

她提醒说:“这是一个很老的歌了,你怎么会注意到它?”

“我看到里面有‘竹马青梅’几个字——”

她简直要昏倒了,分不清面前坐的到底是victor还是卫国,连爱一首歌的理由都是一样的!她勉强支撑着说:“我——就是想问你这几个问题,谢谢你——如实告诉我——”

“阿姨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去church(教堂)吧,小今她——今天不来了——”

“她是不是病了?”

“没有,没有。”

“阿姨,请你告诉我,她是不是病了?如果是病了,我——想去看她。”

“她没病,真的,你不要去看她。这几天,请你别去找她,也别给她打电话,我——你先等几天——我有些事要——sort(理清)一下——”

他怀疑地说:“她肯定是病了吧?不然她怎么不来church?”

“她没病,她听说我要找你问几个问题,她怕我make a scene(闹事,出洋相),不敢来了——”

她看见victor很理解地一笑,觉得跟卫国的表情一模一样。她不等victor起身去church,就率先离开了麦当劳,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车里,开车回家。

她像高烧病人一样,开着车在公路上跑,但感觉像是驾着棉花在天上飞,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的了,一切都靠多年养成的惯性,惯性开车,惯性停车,惯性进车库,惯性关车库门,然后惯性进了家居室。

芷青等在那里,但小今没见人影。芷青一见她就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问得怎么样?他是不是——卫国的儿子?”

“是。”

她生怕他会问“那他上次怎么说他爸爸姓刘”,那她又得淘神费力解释一遍victor的两个爸爸两个妈妈,而她现在一点精力都没有。

还好,他没问,只沮丧地说:“我昨天就猜到了。”

她没问他猜到什么,只问:“小今呢?”

“在楼上。”

“她没事吧?”

“她会有什么事?”

她上了楼,看见小今的卧室门关着。她迟疑了一会,举起手,在小今的门上敲了两下。

小今开了门,问:“妈妈,你——问了victor了?”

“嗯。”

“你问什么了?”

“我问他——爸爸是谁。”

“你上次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上次问得——不全面。”她把victor两个爸爸两个妈妈的事说了一下,安慰说:“没事,你——忙你的吧——”

芷青也上楼来了,把她拉进主卧室,关上门,说:“我昨晚想了一夜,今天又上网做了研究,我想通了。先天性心脏病不遗传,很多人动手术后就彻底治好了,不会再犯。petal今后主要是在美国生活,完全可以不跟victor的那个妈来往。两个孩子感情好,我们做父母的,就不——干涉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

她说不出口。

但他又悟出来了:“你的意思是——petal——和victor——”

事到如今,她也不能再回避了,老实承认说:“我担心petal是卫国的女儿。”

他哑巴了,好一会才说:“那你——这是——承——承认你跟他——有过——”

“到了现在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承认不承认的?是的,我那时跟卫国——有过那种关系——”

“什么——时候?”

“你到蔺枫家——修墓的时候——”

“你那是为了——报复我?”

“现在谈这些有什么意思?现在最主要的是弄清楚小今是谁的女儿。”

一阵尴尬的沉默,芷青说:“怎么弄清楚,验dna?”

“先看看你是什么血型吧,也许凭血型就可以鉴别。”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血型。”

“我的化验室就可以验血型。明天你先到我化验室验个血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