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了一会,岑今问:“你——调到这里来——她——不难过?”

“是她自己一再催着我来的——”

她不由自主提高了声调:“她催你来你就来了?你怎么这么傻?”

“我怎么傻了?”

“她——催你——是试探你的嘛,怕你想着这边,所以推你一下。如果她推你,你不走,那她就知道你很爱她。结果她一推,你就走了——你叫她该多么伤心——”

芷青咕噜说:“我真搞不懂女人,推也是你们推的,把人家推走了又来难过,这到底是搞的哪门子战术?男人怎么知道你们女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你想知道女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简单得很,想的就是一件事,要你一生一世爱她,只爱她,不爱别人,不管她推你也好,拉你也好,你都不要跑掉,永远等着她,关心她,绝对没错——”

他看着她,问:“你是不是这样?”

“我?”

“你当年也推我,是不是其实并不想我走?”

她像被人从一个梦里扔进另一个梦里一样,好一会才把这些个“她他你你”的关系搞清楚,解释说:“我不是说我——我的意思是——反正我那时跟蔺枫不同——”

他打断她:“是的,我知道你跟她不同,你那时心里有人,而蔺枫心里没人——”

“你知道她心里没别人,你还离开她?你怎么做得出来?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又不能生孩子,结果她一推你,你就跑了,还不让她难受得要死?”

“我又不是马上就跑的——”

“不马上跑也一样,你最终不还是跑了吗?”

他低着头,不说话。

她问:“你自己呢?你——跑这里来,一点也不——挂念她?”

他坦白说:“怎么会一点也不挂念呢?她不怎么会料理自己——人又很——颓废——还有一身病——我不在那里——她恐怕是——顿顿吃泡面了——”

“那你还不赶快回去照顾她?”

“但是我也不能做一辈子——看护啊!我也想过——正常的生活——我——想有个家!”

“你跟她在一起难道不是一个家?难道你跟她在一起过的不是——正常的生活?”

“那怎么能叫正常的生活?”

“没孩子就不正常了?”

“也不光是没孩子的问题,她根本就——不愿意跟我——make love——”

这可出乎她意料之外:“为什么?她——不爱你?”

“如果说她不爱嘛,又不像,很多时候是她主动要做的,但等到真做起来——她又——改了主意——不是哭就是——中途叫停——”

她愣了一会,就悟出来了,可能做爱会使蔺枫想到自己不能生孩子的事上去,会觉得做多少都是白做。她设身处地想想,觉得也能理解,要怪只能怪那件可怕的事,改变了蔺枫的一生,改变了芷青的一生,也改变了她的一生。

虽说大家的生活都因为那件事受到了影响,发生了变化,但她和芷青两人的苦难加起来,也比不上蔺枫的苦难多。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蔺枫,如果没有芷青夹在中间,或许她会跟蔺枫成为好朋友,让蔺枫到l市来找个工作,说不定她能从生活上照顾蔺枫,还能从思想上开解蔺枫。

但有个芷青夹在里面,她就不好跟蔺枫交朋友了,不光是面子上有点难堪,感情上也有点疙瘩。

她想起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一篇报道,说的是一对夫妻,女的生了重病,卧床不起,不能照顾家庭,也不能跟丈夫做爱,而那丈夫是个重情的男人,对妻子不离不弃。最后在妻子的劝说下,两人离了婚,男的娶了个年轻健康的妻子。但他仍然没有抛弃重病的前妻,两口子齐心合力照顾前妻,三个人一起过着幸福的日子。

她不知道这报道究竟是不是事实,国内爱搞这种催人泪下的报道,记者报道完了,屁股一拍走了,但人家那三个人还要过日子。她想象自己就是那个重病的前妻,如果没孩子,她肯定自行了断了,怎么好拖着自己的丈夫?还连累那个新娶的女人?搞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怎么忍心?

对于那个新妇的心情,她更好理解了,因为她现在的处境就很像那个新妇的处境,不同的是,她没跟芷青领结婚证,但他们从前是夫妻,现在在同居,这跟那个新妇有什么两样?

也许不好理解的,就是芷青的心情和打算。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要哪头?莫非真的两头都想要?但那是由不得他的呀!他想两头都要,但蔺枫和她都不会答应。

她省掉了中间的思考过程,直接问:“那怎么办?总不能一下娶两个女人吧?”

“只能怪命运太残酷了,不然的话,我们——-的生活本来是很简单的——”

她突然流下泪来,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慌了:“小乖,小乖,怎么啦?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我没说什么呀。”

“我知道,你没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流泪——可能是老了——泪腺——发达了——”

他同意说:“我也是,这几年,好像心特别软,泪特别多——”

她流了一会泪,建议说:“你还是——回到她那里去吧。”

“调都调来了,哪里能一下子又跑回去?现在经济不景气,工作也不好找,尤其是干我这行的,哪里能说走就走,说回就回?”

“那——让她也调这边来?”

“那倒是个好办法。”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许正在把自己搞进一个尴尬的境地。但她想到蔺枫一个人,拖着一个病弱的身体,还有满心的创伤,顿顿吃方便面,心里就很不忍。她建议说:“等她来了,你们在p市那边买个房子,把家安下来。现在房价低,正是买房的好机会。你跟她在一起这么久,就一直没买个房?”

“那边房子贵,我跟她又总是——分分合合的——”

她苦笑一下:“一把年纪了,还像两个小孩子一样,一会合,一会分。不过,像你们这样分分合合的,正好说明你们的感情还是很深的,不然的话,分了就分了,哪里还会和好?”

那天半夜,她被芷青的抽泣声弄醒了,开始以为他是在做梦,但扳过他的脸,仔细看了一下,才发现他不是做梦,是醒着的。她关切地问:“怎么啦?”

他泣不成声:“我好——难啊!”

她知道他的意思,但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别看他平时没事人一样,其实心里还是很苦的。她把他搂进怀里,让他在她怀里抽泣。他叹了几口长气,便开始吻她,然后他们做爱。她想起小今的调笑,担心地说:“我们不会——弄出孩子来吧?”

“弄出孩子不好吗?”

“好什么呀,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可别生出一个——弱智儿来——”

“怎么会呢?你这么聪明,我也这么聪明,我们绝对不会生出弱智儿来,你看小今,多聪明多漂亮!我认识一对国内来的夫妇,女的都48了,还生了一个二胎。”

“那他们胆子也是太大了。48岁才生,等他们退休的时候,孩子还才——一点大,谁抚养它啊?”

“美国又不逼着人退休,最少还可以干二十年。”

“二十年后,孩子也还没自立。”

芷青安慰说:“别担心了,我们这把年纪,怀孕的机会应该很少了——几乎为零——”

她不知道她这把年纪怀孕机会是不是为零,但她发现她这把年纪反而更容易达到高潮了,不知道是很多年没做的原因,还是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反倒是芷青,明显的不如年轻时了,虽然嘴里还是吹嘘只要碰着她就想做,但真做起来,常常得花点时间才能进入状态,不像以前年轻时,精力都花在如何控制之上。现在芷青好像每次都从容不迫,从来没有“对不起,我先走一步,待会再来一次”的情况,都是像个运筹帷幄的大将一样,把敌人搞定了,才消消停停地搞定自己。

像这样两个人边聊天边做爱,也只能发生在今天,如果是放在从前,芷青可能早就忍不住了。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对她来说,应该说是好事;但对芷青来说,也许就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说明他在变老了。

做完爱,两人躺在床上,她感叹说:“以前总听人说,‘年轻的夫妻老来的伴’,看来没说错——”

芷青调笑说:“我们又没老,你哪来的体会?”

“谁说我们没老?”

“我老了,但你没老,你比以前——更年轻了。人跟人——真是不同啊!”

“你什么意思?难道她——老了?”

他沉默了很久,含含糊糊地说:“可能是因为她——身体搞坏了吧——”

他从来没详细讲过蔺枫流落到东南亚的时候,到底受了些什么苦。但从蔺枫不能生孩子来看,应该是那方面的苦。她替蔺枫难过,也对芷青生出一份敬意,他知道这一切,但一点也不嫌弃,还是那么爱蔺枫,这样的男人还是很难得的。

她半开玩笑地说:“如果我们今天真做出孩子来了,我把它生下来,送给蔺枫吧。”

他没吭声,很久才说:“那也不能掀掉她心里的大石头。小今不就是我们俩做出来的孩子吗?她要是能接受我跟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早就该接受小今了——”

“我也只是开个玩笑,真要有了孩子,我才舍不得送给别人呢。”

“我也舍不得送给别人。”他很诚恳也很期待地说,“小乖,我们再生一个吧。以前我没好好照顾小今,这次我一定要加倍补偿。相信我,我会做一个好爸爸好丈夫的,我会把你和孩子照顾得好好的,我现在可会做饭呢。”

她把话题扯回到他和蔺枫身上:“你们不能找个——代孕的?”

“找代孕的也没用,还是得用别人的卵,因为她——那方面有问题,不能正常排卵。”

“那怕什么呢?她不喜欢你跟我——的孩子,你找个代孕的,再找个捐卵的,不就能了结她一桩心愿吗?”

“你不了解她,她只希望我跟她生个孩子,其他任何别的女人——跟我生的孩子——她都不会——喜欢的——”

“那就领养一个?”

“她不愿意领养。”

“那怎么办?”

“所以说我很难做啊——”

“但是你这么逃避也不是办法?”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也想不出办法来。

看来女人比男人认真,是哪条路上的障碍,就只在那条路上愚公移山,绝不绕道而行,哪怕那山在有生之年是肯定移不完的,但仍然不绕道而行。

男人就不同,一条路走不通,先移一下山,实在移不动,就换另一条路了。

她知道蔺枫的症结所在,但她不知道如何解开;她知道芷青应该回去,但她也知道芷青回去未必就能解开蔺枫的症结,还会把芷青自己也弄得烦恼不堪。

此题无解。

日子就在有解和无解之间摇摇摆摆地过去了。

有一个周末的晚上,女儿跟victor出去看电影。老两口已经习惯了,也不担惊受怕了,自己呆在家里看电视,等女儿。

快十一点了,女儿才回家来,兴奋地向父母报告电影内容,还赏光吃了一点父母精心制作的菜肴,把两个老家伙激动得热泪盈眶。

不知道为什么,岑今老觉得女儿什么地方不对头,但她一时没琢磨出来。一直到女儿上楼去了,她才恍然大悟,追上楼去,敲女儿的门。

女儿开了门,问:“什么事,妈妈?”

“你——刚才回来时头上是不是——戴着两个——红发夹?”

“怎么啦?”

“我想看看——”

女儿不情愿:“发夹有什么好看的?”

她一点也不退让:“拿来给我看看。”

女儿从来没见过妈妈这么强硬的态度,胆怯地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红发夹。她一看,差点晕倒,那是两个自制的发夹,细铁丝的外面包着红色的空心胶丝,因为年代久远,红胶丝已经有些褪色了。她颤抖地问:“你这两个发夹——哪来的?”

“姥爷——给我的。”

“瞎说!姥爷只有一个,你怎么有两个?”

女儿不吭声。

她急了:“你一定得告诉妈妈,这个红发夹是哪里来的!你不说实话,妈妈会——打你的!”

母女俩的说话声,惊动了芷青,他也跑上楼来了:“怎么回事?petal怎么惹妈妈生气了?”

岑今不耐烦地说:“去,去,这里没你的事。”

芷青吓得不敢吭声了。

小今也委屈得流泪。

岑今缓和了口气说:“小今,妈妈只是要你如实说出来,这个红发夹是哪里来的——”

“是victor给我的——”

她气急败坏地指着女儿说:“那他——-他—为什么要撒谎?”

“他撒什么谎了?”

“他是——他为什么说他爸爸的名字叫——刘什么?”

“他爸爸的名字是叫刘——什么嘛——”

“那他怎么会有这个红发夹?”

“我怎么知道?他看到我有一个,他就说他——也有一个——后来他就把他那个——给我了——”

芷青问:“红发夹怎么啦?很贵重吗?”

“不是很贵重,而是——,这是我小时候,我爸爸为我做的。”

“就这么点事?姥爷给妈妈做的,现在petal戴戴,有什么不行呢?”

“你懂什么呀!这对红发夹,我送了一个给我爸爸,另一个——”

芷青的悟性极高:“是不是送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