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捷三在蒋蔚祖到家的第二天黎明逝世。

蒋捷三昏迷至午夜,呼吸困难,喉管里有继续的、微弱的响声,午夜后,姨姨领小孩们跪到床前来。麻木的、骇昏了的蒋蔚祖跪在踏板上。冯家贵在厅里招呼医生们。全宅各处点着灯火。

仆人们带着显著的兴奋,带着强制的庄严表情各处走动着,时而聚在过道里,时而穿过在枝干上挂着汽灯的,弯屈而枯萎的树木,互相传递消息和命令:这些消息和命令都是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他们动情地相信谣言,装做忙碌,互相发怒;他们觉得自己底生活只在这个晚上是最美好,最有意义的。除了一个最高的东西外,一切规律都破坏了:他们兴奋,自由,庄严,汽灯挂在树间,冬夜显得神圣,生命显出意义。突然有人造谣说金素痕来了,于是大家向外跑;同时有人走进姨姨底卧房,在古旧家器底神圣的暗影里进行着偷窃。

世交们来探访,坐在大厅里,没有人招待他们。冯家贵变得悍厉而阴沉,他觉得有声音在他心里呼唤他,他是在捍卫着这个颓败的蒋家。他觉得他已是蒋家底主宰。他卖古董形式的综合。主要著作有四卷本的《精神哲学》、《黑格尔哲,和一切人接洽,他发命令,捉拿偷窃……他请出姨姨来招待客人。

他严厉,阴沉,觉得濒死的主人必能同意他所做的一切。姨姨萎缩地走出房门,低着头向客人们说话,啜泣着。所说的话是无意义的,但这个行动使她动情地从麻痹里醒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是这个家宅底主人。她迅速地走向冯家贵,好像要问他她底这个觉醒是不是对的。冯家贵严厉地看着她。“我问你,怎么样,怎么样了?啊,菩萨可怜见……”姨姨说。

冯家贵表示不信任似地摇头。

“没有钱,姨娘,我卖古董。”冯家贵大声说,凶狠地盼顾。

姨姨失望了。冯家贵底态度使她失去了自信。但她立刻又动情,施展出女性底感情的才能来,因为目前所处的地位于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少女般笑着,拖老仆人到墙边,叹息着,向他耳语。

“冯家贵,你自己清楚,你办的可是对!蒋家全仗你!……”

冯家贵攒着眉毛,并且眼睛发闪。

“唔,唔……可不是要给南京发电报?”他阴沉地说。姨姨望着他。

发觉这个家宅另有主人,姨姨想起了老人底悲惨,哭了。“冯家贵,慢慢叫发电呀!不会的……想想,不吉利的……冯家贵!……”

冯家贵露出柔弱的、怜悯的神情看着她。她哭着向房门跑去。

“造孽!”冯家贵大声说,捶自己底头,凶狠地走进了大厅。

商人们坐在大厅底幽暗的角落里,有些是与办丧事有关的,有些是来接洽古董的。此外还有整洁的、疲乏的、期待被雇的年青妇女们。这些人密密地坐成一排,他们底形体不可分辨,但有无数只幽暗的、期待的眼睛在闪耀着。

黎明前,大厅里有了一阵死寂。全宅灯火更亮,仆人们停止了兴奋的走动。大家知道严重的节目正在那间点着七八支蜡烛的房间里进行着。

老人在略微恢复知觉后,便吩咐点更多的蜡烛:他嫌房里太暗。其次他做手势叫跪着的小孩们走开。

小孩们走开,蒋捷三略微侧头,在胸前做什么手势,以带着思索的,然而空虚的眼睛凝视着窗台上的和桌上的蜡烛。蒋蔚祖跪在踏板上,眼睛跟着他底视线移动;而在父亲向他看时,他就抬起苍白的脸:眼里有严肃的光辉。姨姨跪着,扶着床栏,手在抖。冯家贵分开拥在门前的仆人们,表现他底权威,轻轻地走进房;认为这个房间是崇高的,露出了庄严的表情。

老仆人手垂在两边,侮慢的庄严表情消失了,走到踏板前面跪下。

房间明亮而寂静,全宅笼罩着庄严的死寂。

在这种寂静里,蒋蔚祖突然出声说话。声音尖锐,大家没有听清楚他是说什么,老人躺在高枕上,眼睛望着空中。死亡已经来临,老人不感到有人在身边,眼睛望着空中,大家感到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是被成为一切苦难底根源的儿子用那种尖锐的声音叫出的:大家恐惧老人将不说一句话而离开。

老人对人生冷淡,甚至仇恨。老人意识到死亡:自己底死亡,世上一切都要死亡。好像强烈的一生要用沉默来结束,好像他底心里有智慧的光:他看清,并理解他已走的路和要去的路。

他底喉管里有着响声。他用这种眼光凝视着蒋蔚祖。“他不认得我!”蒋蔚祖恐怖地想。

“爹爹!爹爹!”他叫。强烈的、生活的、希望的光明照彻了他底黑暗的心灵。

老人底嘴唇和眉毛微动,但眼光未动。蒋蔚祖凝视着父亲,一瞬间明白了世界底简单,并明白了他底全部生活底真理,嘴边浮起了智慧的、顽强的、悲哀的笑容。老人看着他底脸,眼光变动,点了头。

“爹爹,我这样对吗?”他问。

老人点头。

“爹爹怪我吗?”

老人痛苦地皱了一下眉。

“没有……没有……叫他们……”老人艰苦地说,沉默了,呼吸微弱。

寂静又来临。蒋蔚祖底内心在强烈地激荡,他不再感到父亲会死去。他觉得这个神圣的房间里现有的一切是不可能变化的。

但老人抬手,痉挛着。这个英雄的生命底结束来临了。在这个最后的瞬间他有了什么欲望,心里有了某种光明,他在挣扎,眼光炽热。这里到来了英雄的生活底交响乐的回响。大家恐怖地看着这个。

老人发现蜡烛太多,吩咐吹熄两支。

“要把后院的池塘修一修。我葬在虎丘山,我要葬在……”老人窒息了,又沉默。

“爹爹我有话说!我有话说!”蒋蔚祖叫。

但他没有说出什么来。大的迷惑出现在他底脸上。

姨姨在呜咽,因为老人没有说到她和她底小孩们应该怎样生活。

发觉老人底眼光停在自己脸上,她恐怖地中止了呜咽。“老太爷,我们怎么办呀?”突然地,她叫。

在这个可怕的绝叫下,蒋捷三开始咽气。……“老太爷,请您放心,您放心!”冯家贵用深沉洪亮的声音说。

“放心,放心!”姨姨说,开始了猛烈的嚎啕。“去了,去了!我没有说清楚,这不行,我没有说!”蒋蔚祖想,“从此家破人亡!一切都完了!而我没有说!”“爹爹!爹爹!从此我要做一个人!”他叫,站起来往外面跑,跌在门边,被仆人们扶起。

女仆们开始哭号。由于和平地生活着的人民所有的那种对死亡的,沉痛的,悲凉的理解,或由于希望在煊赫的丧事里被雇用,坐在大厅里的妇女们开始哭号。门廊里吹起了刺耳的薄铜喇叭。仆人们沉默地奔跑着。

阿芳们坐在后院的石阶上,没有人招呼他们。起初他们在啜泣,后来最小的两个在阿芳身上睡去。黎明时,花园里的汽灯光发白,冷风吹过树间,未睡的男孩和阿芳听见了前院里的哭声。

阿芳停止了她为睡眠的弟妹们所唱的凄凉的、温柔的、关于小白兔的歌。男孩推醒了弟妹们。

瘦弱的阿芳毅然地站起来走下台阶。好像她已等待了很久。她在冷风里抖索着。看见依旧是花木园林,看见暗影和微光,看见惨白的汽灯,她猛然心酸,啜泣起来。小孩们抖索着,最小的因寒冻而生病。明亮的星座在天顶闪耀,他们开始啼哭。

他们在黎明的树间(多么熟悉,何等凄惨的树木呀!)衔接地向前厅走来。

他们穿过走廊。仆人们拥挤在门边,到处有哭声。他们底这个悲哀的、坚决的、稚弱的队伍使全厅归于沉默。他们底孤伶、幼小、自觉和坚决使拥在门口的仆役、商人、妇女们让路。

在蒋蔚祖逃走后这半个月内,与一切人所想的完全相反,金素痕度着痛苦的、惶惑的、于她底热烈的一生是难忘的一段时间。

似乎她以前从未因蒋蔚祖而这样不安。她以前,在糊涂的英雄心愿和炽烈的财产欲望下是那样的残酷、自私,而易于自慰。但现在她悲伤、消沉、柔弱、爱儿子,希望和蒋家和解。

她希望蒋蔚祖归来。后来希望得到他平安的消息。她向苏州发了那个电报,没有顾忌到她所念念不忘的人世底利害,没有想到这个电报是揭露了她底可耻的骗局。她要丈夫,她以为现在要医好丈夫是非常容易的。

一个女人,在她变得孤独,仅仅成为一个妻子和母亲时,她把世界看得如此简单!

现在她特别不能忘记她和蒋蔚祖之间的无穷的、深刻的缔结。在最近一年,她是认为他们之间是毫无牵挂的。也许在当时是毫无牵挂的,但从老人到南京,从阿顺被蒋家姊妹们残酷地争夺时起便完全不同了。在蒋蔚祖发疯最凶,因而她最荒唐的那些日子里,她底麻木是不可免的。那些内心底风暴,那些狠毒的、虚伪的情感使她相信她和蒋蔚祖原来并无关联,而关联只是家庭和财产。但随后,正是家庭和财产支配她,使她明白了她从此必得担当蒋蔚祖底不幸的命运。在悲伤中她开始尽一个妻子底职责,不相信这个婚姻底宿命的苦难,认为只要她做,一切便会美好——她是太顺利,太无忌,太过于享受美好了。

她所需要的,并不是霉烂的生活,虽然这种生活显得荣华;她所需要的是煊赫的家庭地位,财产,和对亲族的支配权。她觉得她有这种家政的天才,几年来她为它而斗争。但这个斗争,陪伴着于一个热烈的女人是那样难于舍弃的欲望,使她投靠于她底父亲和她底财产替她安排好了的南京社会,于是到来了那种荒唐的、绝望的霉烂;她热乱地盘旋,认为自己是自由的天使,在南京底酒肉迷宫里栖下。由这种势力她得到财产,也由这种势力,她毁灭了她底家庭,毁灭了她底蒙昧的希望。

她惯于虚伪,惯于赤裸裸地自私,因为她认为她是靠自己,也就是靠这个社会上一切有利于自己的人生活着的,但现在,在财产到手,蒋蔚祖逃跑后,她发现自己是孤独的——可怕地孤独,除了有儿子和丈夫。

朋友、亲戚、和情人都是互相利用,现在,因为蒋蔚祖逃跑,这场戏是散了,她想。她觉得她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是彻底地献身荒唐,扮演一场更大的戏,再得到喝彩和荣华——这些是都在等待着她的;但是假若如此,她底儿子,她底凄凉的未来怎样安排呢?于是,并不是由于她底意志,她走向第二条路,即找回蒋蔚祖,医好他,并和老人和解。

她所想象的与老头子的和解,是非常动人的。她决定立即回苏州。她假定蒋蔚祖是平安的,于是她携带了一幅和平的图画回苏州。虚伪的人必须在心中有自我底真挚,这里便是金素痕底真实。像荒唐的日子在她心里发生的略有教养的女性底感伤主义一样,像结婚初期和后来在苏州一段时间里对蒋蔚祖发出的嘲讽的温柔一样。她想老头子不会拒绝和解,因为一个宁静无为的暮年对于任何老人都是一种安慰,一种必需。这幅和平的图画是:主妇底权威,老人底悠闲,丈夫底服从;家宅底修整,改建,财产底整理和花园底繁荣。这个图画是十分旧式的,和她在南京所过的生活全然相反。和平要在废墟上建立起来。

这幅图画多年来就召唤她,但她得到的是另一幅:——究竟谁是真实的,很难明白。但现在她动身了。

由于命运底奇怪的作祟,她恰好在老人死去的当天到达苏州。

黎明时,姐姐送她到下关上车。和一切人隔绝后,她和姐姐有较好的感情。她们沉默地走进月台,严肃而亲切,显然她们已说完了她们各自底一切,并且互相理解。实际上金素痕是昨天晚上才说了她底一切的。

名誉极坏的两姊妹在车站上所表现的感情,是动人的。

黎明,吹着冷风,车灯熄灭,列车停在微光里,显出黑色的轮廓。男仆搬行李上车,金素痕抱着小孩在车门边和姐姐低语。惟有心思繁重的妇女才能这样感人地低语的。小孩包在皮氅里,伏在母亲肩上,看着月台内。风吹起小孩底皮氅,丝帽带,吹起两位妇人底凌乱的发丝来。

金素痕继续低声说话,显然在此刻倾诉心腹是一种需要。她把手放在姐姐肩上。

汽笛响了。好像出征的兵士,好像离乡的浪子,金素痕眼里泪光闪耀。她把小孩交给姐姐,姐姐吻小孩。

“放心,妹妹,总要宽心,……啊!”姐姐说。“当然!要不然我活不到今天……”金素痕说,意外地露出了讽刺的笑容,抱着小孩跑向车门。

车子滚动,金素痕从二等车底末一个窗口探出头来,向姐姐摇手。

“要是好,我夏天来南京看你们!”她用嘹亮的高声说。

列车在晨曦底庄严里驶入庄严的、闪着沼泽的、灰黄的原野。金素痕激动地叹息着,向小孩说话。

“阿顺,回来哪,我们回来哪,爹爹好,爷爷好,苏州是天堂哪!花园,大厅,全是你的……”

金素痕恰好在接到电报之前,尤其在蒋家姐妹到来之前到苏州,这个偶然唯有用她底希望和脆弱的良心可以解释。轿子进巷时,阳光温暖,冷风在墙头上吹拂,阿顺入睡,金素痕敏锐地感到和平生活底甜蜜。冷风吹着枯藤,是一种和平,远处的卖花的歌唱,又是一种和平。砖墙上的老苔好像镂刻了苏州人底多年的感伤的梦。金素痕底心在敏锐地跳动着——这一切和平是不是她底,马上就要决定了。她怎样生活下去?怎样的一个战役啊!

她即刻看见了蒋家底仆人们。最先是姨姨房里的中年的女仆。女仆站下来,以哭过的、惊恐的眼睛看着她;即刻笑了柔顺的、谄媚的笑。

同时金素痕看见两个男子抬着治丧用的布幔走过去。她骇怕了,弯出身体来,以怀疑的、火热的眼睛看着女仆。“大少爷在家?”她问,声音战栗而嘶哑。

“在家……老太爷过……过……”女仆哭,惶恐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回去,轿子走动着。金素痕脸发白,眼里有火焰。

“大奶奶,家里没人问事,大奶奶……”女仆在轿旁走动,哭着,乞怜地说,好像求金素痕不要损害她。

随后她偷看金素痕,似乎不敢相信她所哭诉的是真的,假若金素痕不愿意它是真的的话。“我怎样办呢?在你面前,我还是哭好呢,还是不哭好呢?”她底疑问的眼睛问。她又开始哭。

但金素痕没有注意到她。金素痕混乱地痛苦着,觉得整个的巷子在旋转;她不明白自己所处的地位,不明白一切。

另外的仆人匆促地走过来,向她鞠躬。走近门,尖利的喇叭声——她觉得似乎是某一个仆人在和她开玩笑——冲击她,使她惊动。

她带着愤怒的表情跳下了轿子,把小孩交给女仆,但即刻又想到小孩会被谋害,于是夺了回来。她疾步跑上台阶,看见棺材在动工。她皱眉,盼顾,听见里面有隐隐的哭声;而一声轰响把她惊醒。

这个轰响是仆人们底喊声。好像是故意的,他们整齐地喊:

“大奶奶到!”

金素痕走入大厅,简单地想到那么有德的老人已经不在,开始啼哭,在仆人们底奇异的注视中走进正房。

姨姨跑出,站在门边恐怖地看着她,随后大哭。

好像眼泪能和解一切,好像眼泪能使人正直而勇敢,她们在老人床前大哭。

金素痕叫出啼哭的阿顺,伏在老人床边倾诉她的悲哀、苦难、和不被理解。她说只有死者能理解她,她说死者生前当她如亲生女,而她无以图报;她觉得一切是如此。

姨姨在哭,但同时在听她;她底虚伪使她战栗,她当然觉得金素痕虚伪。

姨姨觉得金素痕底所谓亲生女底意义便是有权攫取一切财物。但金素痕此刻确实并未这样想,她只觉得死者和她最亲切。老人生前的那些智慧的眼光,简单的态度,高傲的沉默,使她此刻觉得她是被理解的,正如亲生女是被理解的。而且,无疑的,她底悲哀的大哭,是一种爱情上的竞争;常常是如此的,劫取了这个人底一切的人,认为这个人于自己的生涯是重要的,认为自己在这个人底爱情上也应该占先。

常常有儿女们劫夺了父母底一切,给父母以最恶劣,最羞辱的境遇,但在父母死亡时哭泣如孝子,觉得他们之间原是相爱的,常常最虐待父母底儿子在这种感情底竞争上最动人。

金素痕哭泣,撕头发,捶胸膛,高声地咒骂天地,……“我底爹爹呀,爹爹呀!”

蒋蔚祖,火焰似地,幽灵似地,出现在门边,嘴角痉挛着,以冷酷的眼光凝视着金素痕——他辨识人间底一切虚伪,而现在有冷酷的力量。

金素痕热烈地看着他,女孩般哭着,向他点头。

金素痕看了姨姨一眼,她站在那里发痴,怕姨姨看见这中间的感情,金素痕站起来,走向蒋蔚祖。

“可怜!我正在想过几年好日子,……可怜!”她向丈夫说,翘着嘴;显然她所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她底眼光说:“怎么你就这样站着呀!”

“爹爹去了呀!”金素痕可怜地说,又啼哭。

蒋蔚祖冷酷地看着她,在胸前用力搓手。

有了一瞬间的沉寂。老人穿着大袍子躺在床上,脸上盖着纸,床前点着油灯。老人仿佛说:“我知道你们!你们所想的,所要做的——我都知道!我在这里,在这里,但我与你们无关!哭罢,哭罢,啊!”

太阳照进房来。传来了刺耳的喇叭声。周围好像有什么光辉在飞舞,金素痕一瞬间感到巨大的惶恐和空虚。“什么?死了吗?谁死了?什么?”她想,看着姨姨,看着冷酷的蒋蔚祖。“我死了吗?我?没有,……我怎样?”她坐下,举手盖住脸。

于是,从她底最内面的感情起,作为天使来到苏州的金素痕就变成了凶悍的魔鬼。这种转变,在她底内心过程上,可以用她所体会到的那个突然的,可怕的空虚来解释。她所感觉到的是那种东西:首先是希望的破灭,其次是大的绝灭。这个女人底致命的创伤是在于她总只感到自己活着,而感不到别人底生命和需要。她所有的是播弄一切生命形式的绝高的技巧。在刚才那个瞬间,她感到自己是死去了,感到可怕的孤独。随后她便要求活下去了,于是做出了惊人的一切。她底周围全是敌对者;但她底痛苦是:蒋蔚祖拒绝和她共同活下去。她必须觉得一切是为了他,但他渺茫地逃亡。以后的日子,是她底追求,和蒋蔚祖底辛辣的逃亡。

她从老头子底死亡所给予的打击下站起来,走出房,阴沉而残忍。她目光四射,沉思着;她内面有风暴。她找到冯家贵,用简短的、冷静的话句询问一切。

冯家贵好久不回答。看样子他是疲乏而恍惚。他在思索,并整理各种印象,想到某个小孩的头发,迟钝地思索着这头发。这是奇怪的,他没有想到大事,却想到头发。但他觉得目前的这个女人应当同意他。

金素痕冷冷地问他,但他悲哀地笑着,说了关于头发的话:阿芳撕脱了自己底头发。这个蒋家底后裔底头发令他悲恸了一整天,但金素痕觉得他故意如此说。显然老人已不适于管理事务,至少他需要休息。

金素痕皱着眉,直捷了当地问他钥匙在哪里。

于是冯家贵看着她。那种严厉的光芒从他底疲乏的,陷在皱纹里的眼睛里射了出来。他好像不懂,并且不认识金素痕。他短促地发笑,吹动胡须。金素痕看见了他底嘴唇底颤抖。

“说呀!”

“大奶奶,不能……人要有气节!老太爷虽死犹生!”金素痕残酷地看着他。

“大家都要来!……我是人,大奶奶,我是蒋家!”

金素痕猛烈地拍桌子。老人伸直身体,表示不屈服,颤抖着。

“混蛋,你做威做福,马上替我滚!”

冯家贵痛苦地在腰里摸索着钥匙。他抛下了钥匙。显然他希望,在他底高贵的痛苦中,他不发一语而走开,但他走到门边便大哭。他大哭,因为是他请老主人放心,老主人才离去的。

金素痕耸肩。而蒋蔚祖悄悄地走进书房,背着手。“你还用得着来么?”他用细弱的声音问。

“废话少说!”金素痕皱眉,说。

“我蒋蔚祖不是很对不起你么?”蒋蔚祖说,笑着。“要说的没有说,要做的没有做!不该来的都来,该来的又去了!除了金钱和卖淫,一个女人心里还有些什么?”蒋蔚祖说,叹息了一声。

金素痕愤怒地向外走。“他是中了毒!”她想,站住了。“蔚祖,我问你,我们两人还是离婚呢,还是好好地过活?”她说。“要么你老是一个人去胡思乱想胡说八道,要么你不准半分怀疑我!我,金素痕,除了为了阿顺跟你以外没有别人!说!”她厉声说。

“还是胡说八道呢还是好好地过活?那么你,还是妄做胡为呢还是好好地过活?”蒋蔚祖带着做作的笑容问。

金素痕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企图辨别他是否在发疯。“还是假仁假义呢还是正直为人?还是谋害了一个人又在他尸首面前大哭呢还是跳长江?”蒋蔚祖难看地笑着,企图掩饰雄辩的情热,似乎有些羞怯,用细弱的声音说。“他发疯,不明白我!”金素痕想,泪水打湿了她底苍白的脸。

“蔚祖!”她喊。

蒋蔚祖笑了。

“可怜的蔚祖!可怜的,可怜不识人间的艰难……”她啜泣,说。

“真的哭,还是假的?”蒋蔚祖想,变得严肃。

“素痕,各人有各人底路!”他转身向着窗外。

金素痕啜泣着上前替他扣衣扣,他严肃地看着窗外。

窗外在搭芦席棚。“是金的还是银的?”蒋蔚祖想。蒋家底人们晚上到达。

在这一整天里,由于金素痕底指挥,全宅起了大的变化。金素痕,像新任的将军清除旧的参谋部一样,褫夺了冯家贵底权柄,使他在大哭后喝醉,带着他底对蒋家的忠心跌入泥污。其次金素痕威胁了姨姨,认为她窃去了很多财物。但金素痕底最大的努力还是化在丈夫身上:她竭力使他倾向她,以便应付未来的战争。

金素痕整理了财产,并指定了仆人管理事务。她打开一切房间,打开一切箱笼和橱柜,尽好的先拿。在晚上来临以前,在蒋家底悲伤的人们到达以前,她底第一批财物已经在运往南京的途中了;里面有古玩、珠宝、皮货、以及贵重的古木器。这批赃物占了一节火车,轰动了苏州。

随后,金素痕施展了她底家政的天才,或者说,争权夺利的残酷的手腕,因为她底这种天才,像干练,残忍,而无德性的将军们底天才一样,是只适于战争,而不适于和平的。她布置了一切。……总之,在蒋家底不幸的人们来到时,他们所看到的是一幅意外的,惊心动魄的图景:多重的、深邃的布幔,辉煌的烛火,坐在院落里折锡箔的妇女们,忙碌的仆役;门前的鼓声和喇叭,布幔深处的哭声,和大厅中央的煊赫的灵位。

蒋捷三被包在入棺材的衣服里,躺在灵位后,沉默地演着主角。

“这里是显赫的生涯底终结,这里是灵魂底永恒的道路,这里是天国底慈祥的照耀,这里是权势、财产、儿孙、往昔的荣华和凄凉底回忆!但这里是地狱底幽明兼半的火焰!”这幅动人的图景说。

薄铜喇叭狂鸣。……

蒋家底人们,是并未想到金素痕会到得如此之早的。他们在接到电报后便集齐动身。他们以为会在车站上遇到金素痕,他们决定不理她。随后他们以为金素痕是迟了。很高兴,但依然有些怀疑——没有人说破这个于悲恸的心灵是可耻的竞争的秘密。

冯家贵,从黄昏起,便站在月台内等待着。他喝得大醉,到晚上还未醒,在冷风里敞露着瘦弱的,弯曲的胸脯,抱着手站在栏杆旁。站上的人认识他,有人来和他谈话,他露出轻蔑的表情转过脸去。

这个喝醉了的老头子现在是分外地傲慢不逊,因为他是在等待蒋家底有名的人们,他相信,在这个最后的场面里,蒋家底人们必会胜利,正如逊位的皇帝相信正义必会胜利。他看来很沉静,但内心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一切生活与他无关,被他底神圣的职务所轻蔑。他凝视着站外,磨动着下颚。他身上是这样脏,这样褴褛、凌乱。但他有动人的思想。他顽固地站在纠纷的、相识的与不相识的人们当中如一座碑石,如一座标记蒋家底战斗的碑石。在他顶上照耀着蒙尘的、幽暗的吊灯;在他后面是苏州站底陈旧的栈房。远处,越过河流,是黑暗的、渺茫的旷野。

人来了又去了,灯光在冷风里凄凉地摇闪着;列车来了又去了,但喝醉了的老头子以同样的姿势靠着栏杆站着。

他愈等待就愈相信金素痕底渺小和蒋家底伟大。这个伟大活在他底心里,而从苏州底城垣和居民们底冬夜的凄凉的灯火得到证实。

因为他,冯家贵,是在这个苏州,这个蒋家生活了三十年。在老年的心里,苏州就是蒋家。正直的过去,点缀着不绝的辛勤,点缀着孩子们底纯洁的温柔,点缀着由摒弃情欲而来的凄凉的慰藉,这个过去,易给予着抵抗最后的风险的莫大的自信力的。实际上,很显然的,冯家贵底站在这里,是只等于一座废墟,因为,最近数年来,他是和他底偶像蒋捷三一样,被剥夺了一切,而今天,他是什么都不剩留了。但这座废墟,只要他还在苏州,还在等待被他抚育长大的年青的人们,他是绝不会损失他底愚顽的自信力的。苏州于他是古旧的苏州,这片土地上是散布着蒋捷三底赫赫声名;这些冬夜的灯火所照耀的,是通往田间的羊肠小道;年青的人们于他是纯洁的,敬畏人生的孩子们——由于这种想象,这个喝醉了的生着小胡须的老人是充满了崇高的情感,变得伟大了。

“我要教他们怎样做!我要教他们呀!我看见您(他看见蒋捷三),你要保佑他们,他们是好孩子!你要保佑苏州!你要保佑我,他们有错我要教训他们,您不在了呀!我也不久了!神明嘱咐的我要做完!……”

他出神地凝视着远处;显然他想起了这片土地底蛮荒的时代和他底孩子们底温柔的童年时代。在这种凝神里,老人未想到自己。正因为未想到自己(像一切中国人一样,冯家贵底少年时代是充满灾难的,他底家被毁灭了;而由于一种奇怪的机运,他和蒋捷三,这两颗旧世纪的星宿,碰头了),冯家贵开始低低地啜泣。

老人显然喝得太多了。风冷,他掩上胸脯。

站上敲了钟。随后听见了汽笛尖叫和沉重的车声。冯家贵英勇地抖了身体,走向月台边。列车在临近时转弯,显露了车窗底兴奋的灯火。

冯家贵奇怪地笑了一下,又叹息着。

车停住,有人涌上前,有人跃下车门,褴褛的、凌乱的冯家贵站着不动。蒋纯祖跃下车门,站住,跳脚,并且盼顾,眼里有野兽的光芒。接着,蒋秀菊牵起美丽的大衣飘下车门。里面有蒋淑珍底喊声。

他底孩子们!冯家贵突然大叫了一声,惊骇了所有的人,冲了过去。

他没有考虑到他应该怎样表达一切。见到“他底孩子们”,他是过度地激动。他底激动的、毁灭的、可怕的样子把蒋家底人们掷进了深渊。悲哀原是存在的,但他底样子激起了更大的悲哀,和巨大的恐怖。

这个样子是表示了古老的蒋家底毁灭——财产底毁灭!和等待在前进的路上的,巨大的苦难!

“素痕来了吗?”蒋淑珍底尖锐的声音问。

“你们不要扰他。”蒋淑华焦急地低声说。

“为什么你弄成这个样子?没有别人吗?”蒋淑媛用愤怒的,战抖的声音问。

冯家贵点头,看着他底孩子们,大哭了。

很多人围拢来。

“冯家贵,你怎么这个时候喝醉了!”蒋淑媛严厉地说,向前走去。

“听我说罢,听我说罢!”冯家贵叫,“去捉强盗,抢光了啊!”

老妈妈、姑妈、和蒋淑珍啼哭。

“冯家贵,打她!”上轿子时,听了冯家贵底报告,王定和愤怒地说。

冯家贵不做声。他把蒋淑玲底小女孩抱在手里大步走着路。抱着这个蒋家底后裔,他显得有力,恢复了他底悍厉与阴沉。

大门敞开,灯火辉煌,喇叭狂鸡,呈显出金素痕所创造的不朽的画面。妇女们向里面奔跑,开始大哭。大厅肃静,灵位后面有姨姨底哭声。苍白的、严厉的、戴孝的金素痕走出灵位,冷静地凝视着蒋家底哭泣的人们。孝子装束的蒋蔚祖寂静地伏在灵前。

他们,蒋家底人们,不约而同地不看金素痕,哭着向内奔跑,以悲哀底激流,把他们底哭泣的合唱加到姨姨底独唱里去。金素痕在灵位旁边站着不动,蒋蔚祖死寂地伏在灵前。……

剩下了尊严的男子们。

冯家贵进门时便交卸了小孩,此刻他垂着手,看着金素痕。

“她敢不跪!”他愤怒地低声说,看着男子们,好像问:“现在动手打吗?”

王定和下颚颤栗。

“冯家贵,你去招呼事情。”他严厉地低声说。

冯家贵机械地向前走了一步。他盼顾,然后凝视老主人底大相片。于是,在这个野生的老人身上,到来了安静。他底悍厉和愤怒消失。他露出了安命的,老年的姿势。他走向灵位,看相片,剪去烛花。他底眼睛里颤动着凄凉的眼泪。

“老太爷,我要跟你来了。”他低声说,走了出去。

在蒋家底妇女们哭泣着的全部时间里,金素痕站着不动,手搭在供桌上,而蒋蔚祖跪在灵旁。由于蒋蔚祖这样地跪着,由于这里是她所生活、并经营了两年的苏州,金素痕对蒋家底人们是有着理直气壮的、优越的仇恨。这种仇恨是这样的强烈,以致她站着如化石。

但突然这种仇恨心理奇妙地改变了。她不自主地,想起了什么似地,抱歉地笑着,走向王定和。她在他旁边坐下来,支着腮,并且翘起左腿。

“我没有想到你们来的这么迟!”她说,兴高采烈地笑着。“这么迟,把担子放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早上就来了,我没有接到电报,我是来看爹爹的。可怜,丢下了我们!”她说,笑着,一面揩眼泪。

“是的。”王定和在齿缝里说,看了她一眼,好像问:“还有话说吗?”

金素痕转向傅蒲生。

“什么都光了!冯家贵卖古董!从前我们笑人家,如今我们被人笑,真是料不到啊!”她笑着揩眼泪。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向男子们。她自己不理解这个动机,她走向她底仇敌们,悲哀、谴责、微笑、流泪,那样温柔,觉得他们原是她底朋友。

这是在人们中间常常发生的。她是那样的兴奋、生动、感到刺心的、锐利的快慰。

“啊,蒲生,看着这些小孩子,你晓得是多难受啊!”

傅蒲生在他底严肃里简单地笑了笑,觉得是她底话,而不是她底话底意义,要求他如此。

“多么难受啊,是不是?”她向王定和说。

“你想,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将来怎么办呢?”金素痕说。“我是来看爹爹的。我没有料到,简直我昏了,爹爹死的时候说,蔚祖,素痕,你们要好好地……”于是她哽住,低头揩眼泪。

“他说了什么没有?”傅蒲生动情地问。

王定和使眼色,于是傅蒲生变得冷淡、正经、并且露出悲哀。金素痕盼顾、沉默了。从侧面走过来的汪卓伦替她解了围。

她喊住汪卓伦,显然故意地,拖他到角落里。

“是的,啊,是的!”在她底言语底急流里,汪卓伦皱着眉点头。“是的,原是如此。”

“我要去看阿顺。我忘了他——他还没有吃东西!”“应该吃点东西。”汪卓伦忧愁地说。“小孩子不能饿。”他加上说。

他皱着眉看着她走开,然后整理在刚才搬桌子的时候揉皱了的中山服。

于是,并没有互相约定,蒋家底人们做了一种适宜的分散,然后,在深夜里,聚到男子们底卧房里来。妇女们,在聚齐之先,是在纸钱和孝衣底工场里的——在花园里搭了凉棚,点着汽灯。她们坐在雇用的女工们中间,带着严肃的、悲痛的、不可侵犯的神情沉默地工作着。蒋淑珍底哭肿了的眼睛已经不能看清楚针线,但她坚持要做。当她因疲乏而眩晕颤抖时,大半是故意,她用针刺破了手指。

她企图不让别人觉察,但流血使她不自主地做出那种恐怖的表现——蒋淑珍,是像一切这种和平的、胆小的中国妇女一样,怕流血的。沈丽英觉察了,由于悲哀的热烈的激情,做了一个突然的动作,把她从桌子边拖开。她们跌踬着隐进枯索的花木。蒋淑珍,瞥了她底后花园,小孩般哭着哼着。“千万要替活着的着想!”沈丽英热烈地低声说,她底脸,由于感情底夸张,在微光下变成灰白。显然的,当人们脱离灰白的日常生活,走进这些严重的节目时,他们是乐于夸张悲苦的:这种夸张,是带来了感情的陶醉。

蒋淑珍明白她底意思——这个意思很模糊,但蒋淑珍明白:她不能死。她摇头。于是那种严肃,那种关于死的思想,来到她底脸上。

“跟我来。”她用阴郁的、平静的声音说。

她们走进男子们底卧房。姊妹们都已经在这里。姨姨可怜地倒在椅子里,大家向姨姨问话。这种审问是残酷的。姨姨骇怕、疲弱、回答问题,投出乞怜的眼光。

蒋家底人们开始讨论,不时被深刻的、令人胆寒的沉默中断。最后的问题是:到底还剩有多少财产?王定和表示这现在只有金素痕和蒋少祖明白,而蒋少祖还没有回来的消息——就是说,事情是无法解决的。

蒋淑媛说她已大略检查了一下,并且和金素痕谈了一下,留给未成年的小孩们的财产是还有的。

大家沉默着,姨姨哭着。

“那么,到底爹爹临死时一个字,一句话都没有么?”蒋淑媛问。她已问了无数次。

“没有。……真的没有。”姨姨恐怖地说。

“一句话,……在那以前没有说么?”蒋淑媛皱眉,愤怒地问。

“妹妹,你老问这有什么意思!”蒋淑华带着嫌恶说,脸红了。“姨姨说过了:没有。”她加上说,脸更红。“是的,我不问!”蒋淑媛冷冷地回答。

“我并非叫你不问,而是我……”蒋淑华笑着,企图压制愤怒,颤抖着,“我说,大家已经够可怜了,要替孤儿……”她哭。压制哭泣,她耸起了瘦削的肩膀。

蒋淑媛严厉地沉默了。

“你怎样想?”王定和不快地问汪卓伦。

汪卓伦摇头,不回答。

“你们蒋家底事情叫人无法下手,我老实说,全是你们平日疏忽,骄奢!”王定和严厉地说。

“我去找蔚祖谈。”他带着冷笑走出房门。

接着,傅蒲生严肃地站起来,向蒋淑媛做手势,走出房门。在傅蒲生心中有着一个热望,他认为现在活动底时机已经来临。他引蒋淑媛到门廊边的暗影里。他轻轻地掩上廊道底巨大的门,向蒋淑媛热情地笑了一笑。

显然傅蒲生是陶醉着。财产煽起热情,他是处在热恋的状态里。在这个恋爱里,他是认为一切人都虚伪,而自己是真实的。

他不相信蒋家底财产已无剩余,他向蒋淑媛指出,它们还有很多在蒋少祖手里。

“是的。”蒋淑媛说。她底锐利的眼光问:“怎样呢?”傅蒲生忧愁地笑了笑,摇着手。

“这是一定要打官司。金素痕要逼迫交出来,你看吧。再说,尽现在这里所有的!”他卷衣袖,劈下手掌去,“尽现在这里所有的,也值二十万!还有这个房子!”他抓起手来,并且用力提起,好像他抓起了房子,“我底意思是,我们不能放松!不过这只当你底面才说!”

“我不相信。”

傅蒲生愁闷地笑着。

“你不相信?爹爹死得这样惨,为谁死的?金素痕,你,凭你底决断力和手段,不能积极么?我们在法律上有老妈,有秀菊,有纯祖!你想,这是为老人家争气!我真痛心,爹爹向来对我那样好,我却怠忽而无以酬报!你想,因为,你想,我这个人就是一生疏懒,什么都丢了!大家说我冥顽,好,我傅蒲生就冥顽!但是这回不同了!我在南京就抱定了决心!”蒋淑媛,不为这种热情和自我表现所动,简单地笑了笑,说:“再谈,”向内走。

“喂,你看,你听我说!(蒋淑媛站住)——你听我说,来来来!”傅蒲生招手,同时向前跑,“我说,这样冷,你穿得太单!”

“我不冷。”蒋淑媛看了他一眼,走进去。

傅蒲生愤怒地耸肩。愁闷地想了一下,他向后院走去。但在转弯处遇见了金素痕。

“你?哪里去?”金素痕了解地笑着,问。

“正在找你!正在找你。”傅蒲生说,于是拖金素痕到墙边。这个恋爱者是预备去干不大光明的事的,没有料到会撞见金素痕;但此刻他又异常高兴见到她。于是,他向她热烈地说话,倾吐心腹。

“正在找你!告诉你我是多么耽心,多么着急!大家都说我这个人没有定见,好,我傅蒲生就没有定见!但是我却没有偏见。老实问你,素痕,你,我,扪心说话,是仇人不是?”

他热情地说,重新卷起了衣袖,准备劈下手掌去。“你说呢?”金素痕说,有趣地笑着。

“我说不是,如何?”傅蒲生跳跃,弯腰,劈下手掌去。“我告诉你,打官司是为不可免者!我问你,清清楚楚,蒋家现在还剩几文?”

“傅蒲生,我也不清楚呀!”

“不要喊我傅蒲生,素痕,我今天心里是那么难受,像你一样,哭都哭不出来了!啊啊,生前凄凉,身后凄惨啊!我是多么怕这条人生之路啊!你说,要是打官司,你怎样?”

金素痕以陶醉的,但无情的眼光看着这个陶醉的好人。

“打官司,你帮不帮我的忙?”她说,讽刺地笑着。“说不上说不上。我是局外人,我是客观的。——问你,蔚祖呢?”

“他?睡了。他有病。”金素痕怜惜地说。

“睡了?找找去吧,跟大老板王定和谈天呢!”傅蒲生,交出了这个情报,准备接受报酬。

“哦,不过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傅蒲生,在这个世上,要求同情,吓!”

“是的,是的,山外青山楼外楼!冷的很,你不冷吗?”

显然的,在金素痕面前,傅蒲生这个财产底恋人,是还欠缺老练的。金素痕带着讽刺的陶醉的笑容走开去。在这个夜里,是有着各样的悲哀、各样的兴奋与陶醉。在蒋捷三底死亡前面,这些人是赤裸裸地显出了生命。

蒋淑珍阴郁而平静地陶醉于死灭;沈丽英陶醉于那种热情,那种奇特的悲哀的享乐;傅蒲生陶醉于分赃;王定和夫妇陶醉于权力、侮慢、和斗争;金素痕陶醉于一切人底陶醉,因为在这场戏里,她所演的是优越的主角;蒋蔚祖则陶醉于侮弄人世。

蒋蔚祖房里异常明亮。王定和推门,敲门,听见愤怒的声音和柔软的、奇怪的脚步声。“我知道他一定是这样!”王定和冷笑着想。

“谁?”蒋蔚祖厉声问。

“我,蔚祖。”

“你是谁?”

“定和,你开门。”

静寂很久,好像蒋蔚祖在思索,或采取防御。王定和突然感到严肃和尊敬,嘴边的冷笑消失了。“他在想什么?他怎样过活?”他想,霎着眼睛。门闩打开了,随即有了蒋蔚祖向后逃跑的柔软的脚步声。推开门,王定和看见了奇特的图景,这个图景告诉他蒋蔚祖在怎样生活。

蒋蔚祖,在普遍的惊乱里,如意地造成了他底巢穴。这是一个深沉的巢穴。桌上、床上、地上、架子上,散乱着白色的衣服和白色的被单。在白色的浪涛里,人间底王者安置了他底大座位——他底父亲底太师椅。在座位周围,桌上、几上、架子上是点着蜡烛——一共有十四支,它们底摇闪的、喜悦的光辉照耀着白色的波涛。而人间底王者、航行者坐在中央。

他刚才就是从白被单上逃到椅子上去的。他要让王定和看见他坐在中央。

王定和皱了眉,站着不动,因为无处下脚。

蒋蔚祖裹紧皮袍,蜷在椅子上,严厉地看着他。“啊,蔚祖!”王定和说,有了怜惜的微笑。

“进来!关门!”蒋蔚祖细声说。

王定和踢开被单,走向床铺,坐下来。蒋蔚祖严厉地看着他。

在蜡烛底光明中,蒋蔚祖底长着短而硬的胡须的、苍白的脸是异常动人。少年时代的秀丽和温柔是突然地消失,这个脸孔是变得严厉、狂热、颓废而冷酷。他,坐在这个洞穴中央的蒋蔚祖,是脱离了他底少年的热情和优柔,而成为侮弄人间的诗人和王者——这不是王定和凭人生战场上的经验所能了解的。

蒋蔚祖转向他,带着他底全部威力。

“蔚祖,蔚祖,伤心啊!”王定和,这个战士,以凄凉的声音唤。

“我们直捷了当地说吧。你有什么话说呢?”

“你底病,好些了吗?心里觉得怎样?为什么弄成这样,点这么多蜡烛?”

“因为人间太黑暗。”蒋蔚祖严肃地说。

“是的,人间黑暗。你在想些什么呢?”

蒋蔚祖轻蔑地笑了笑,在他底王座上做了手势。“我不跟你说。你不懂!”他说,转过脸去。

但即刻他又转过身来,带着狂热。

“假若你死了,你觉得如何?假若你死了,别人跑来哭,把东西抢光——假托孝顺之名,孔孟之道,而你还爱这些人吗,要是你又活转来的话?他们是你底儿女吗?”他跳下座位,赤脚走上波涛,“你们夫妇间有爱情吗?你们兄弟间有信义吗?你们父子间有慈爱吗?”他带着那种抨击的,夸张的态度说,“奸淫就是爱情呀!抢劫就是孝顺呀!”

“蔚祖,你真的这样说还是假的?我很伤心!”王定和,带着难看的笑,正直地说。

“只要一个人还有一颗心!啊,如此如此!”

“蔚祖,妈妈说你必得跟素痕离婚!”王定和严厉地说。蒋蔚祖思索了一下。

“什么把戏?你想骗我吗?我,蒋蔚祖,从来没有结婚,所以也不离婚!”他细声说,走回座位。“你们要分得几文钱吗?”他侮慢地问。

“爹爹临死时说的话,你不记得?”王定和扬起眉毛,愤怒地笑着,说,“又,在南京他说,蔚祖得离婚。”“他说什么?胡说!”蒋蔚祖咆哮。

“唉!如果你还有知觉,记住你底父亲是怎样爱你啊!”蒋蔚祖严厉了。

“记住你底父亲是怎样生,怎样死的啊!”

“记住你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生,怎样死的啊!”门外,金素痕底嘲弄的声音说。“开门,蔚祖!”她权威地命令。“谁?”蒋蔚祖严厉地问。

于是他跳到波涛上,开了门,又跳回来,坐上他底王座,像王定和来时一样。金素痕猛力推开门。

“怎么不睡觉?停下又叫天叫地的!怎么你又弄成这样子!哪个叫你点这么多的蜡烛!”她高声说,走进来,踢开了白衣服和白被单。

“混蛋!”蒋蔚祖咆哮。“你抢东西抢完了吗?”

王定和,满意这句疯人的话,站起来,冷笑着向外走。

“定和姐夫,请您稍待。”金素痕,以唱歌的腔调说。

王定和冷静地站下来,站在白色的堆积物中,看着金素痕。

“你们说的,我全听到!你们做的,我全知道,姐夫,死人停在厅里,天快亮了,现在是打开窗户说亮话的时候!你们说我拿了东西,我说你们拿了;我们要弄清楚,对得起死人。请你告诉太太小姐们,趁老人没有入殓,我们分家!”王定和沉默很久。

“就说这个吗?”他细声问,笑着。

“分家,混蛋,我不许分家!”蒋蔚祖,从他底王座里跳起来,咆哮着。

“蔚祖!”金素痕厉声说。

“都滚出去!哦,多漂亮的强盗呀!”

蒋秀菊和蒋淑珍出现在门口。蒋淑珍阴郁地,麻木地凝视着。蒋秀菊,看见哥哥如此痛苦,哭起来,跑进房。显然的,她有这种激动:以为她底爱情和悲伤会压倒金素痕。“我底可怜的哥哥啊!”这个纯洁的爱情之竞争者,停在桌边,举手蒙脸,抽搐着,说。

“吓,可怜!”蒋蔚祖说,轻蔑地看着她。

“哥哥,哥哥,只有你底心,我底心,我们底心……”金素痕讽刺地笑着。

“哎呀,你底心,他底心,你们底心,哎呀!”她尖声怪气地摹仿着滑稽地扭动着腰肢,感到陶醉的欢乐,走出房。

在门边,蒋淑珍以她底阴郁的,充满死灭的思想的眼睛注视着她。

后院有叫声。仆人报告冯家贵和一个男仆打架。

老头子醉了,但依然从床上爬起;这是由于多年来的强有力的习惯,他不觉得他底深夜出巡已经毫无意义;他挂念蒋家底安宁。他披着衣服,蹒跚着,走进吹着冷风的花园。

在梦里他梦见主人。现在,他穿过假山石。这里没有灯光,黑暗的,寒冷的,主人底花园令他悲伤。像多年来每次一样,他提着标着红字的灯笼走过假山石。仔细地察看着。

这种辛苦的夜间工作是这个老独身者底快乐之一,因为在深夜里他可以更亲切地观看蒋家和感到蒋家,感到美丽的生命是呼吸在他底保护下。家里有更夫,蒋捷三多年前便免除了他底这件工作,但他惯于失眠,不愿放弃这个快乐。

这个夜里,脆弱而忧伤,他觉得他底这个快乐是没有多久了。他远离了孝衣和纸钱底工场,提着灯笼走进最幽僻的处所,而在茅亭边的石桥上停下,回望光亮处。他听见微弱的、安静的、神秘的声音,好像花园在呼吸。于是,他吹熄灯笼,站在黑暗中。

他听见那种安宁;一种神秘,一种梦境。在这个家宅里,现在是有着两个诗人和王者,一个是蒋蔚祖,一个便是他,冯家贵。他底记忆,他底爱情,他底傻瓜的忠贞使他得到了这个位置。当蒋蔚祖坐在他底烛光中时,他,冯家贵,吹熄了灯笼站在水流干枯的石桥上,寒冷的,薄明的花园是他底王座。

他束紧棉袄,蹲下来,面向着光明的方向。他在笑,脸上的枯索的皱纹叠了起来;那种明白的,真率的,傻瓜的笑。“我晓得我底弱点和你们底强处,我早就晓得!我也曾警戒过自己!但是我就是这样!而且,只有这样,才顶好!”这种笑容说。

“一生辛苦,那样有钱,到头来也如我冯家贵一般啊!”冯家贵想,带着那种明暗的、真率的、傻瓜的笑:“叶子落了,水干了,人散了,又冷,我来把花园扫干净吧!清明时光,我来上上坟吧。老太爷,我们别的都不想吧。……启明星星亮着呢!……”这个王者,在他底安宁的梦境里,对自己说。他看见有人影越过假山石。他站了起来。

“哪一个,站住!”他大声叫。随即他跑上前去。

年青的男仆站在假山石旁,提着偷来的包裹。他似乎很大胆;实际上,在冯家贵底这种威严的喊叫下,他无力再跑;一瞬间他是吓昏了。冯家贵以威烈的眼睛察看着他,并且冷笑着。

男仆镇定下来,冷笑了一声。

“你还是滚蛋呢,还是挨打?”冯家贵笑着问。“冯家贵,清醒点,换了朝代了!”

冯家贵站着不动,颤栗着,笑着。这句回答真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于是,突然地,他扑上去了。男仆退了一步,没有时间叫喊,他们扭做一团。

好久之后,冯家贵叫出了可怕的声音,仆人们跑过来了,有的掌着灯。有人喊打,但没有人拉架,于是年青的男仆更猖獗。可怜的冯家贵是已经支持不住了。在主人们跑近来时,冯家贵正被推在假山石上。他底光头和石块相碰,发出沉闷可怖的声音。

男仆叉腰站着,野兽般盼顾着,在蒋淑媛底命令下就缚。

在冯家贵倒下去,在这一切进行着的时候,是有一种深沉的寂静笼罩着人们;灯光在风里摇闪,暗影摇闪。蒋淑媛用刺耳的尖声发了命令。

蒋淑珍,听说冯家贵和人打架,感到锐利的痛苦,从昏倦里醒转,提着衣服,跑进了花园。但正当她惊怖地跑到时,冯家贵倒下了,在石头上碰出声音,流出了鲜血。她看见了这一切。她凝视着鲜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是可怕的——倒在蒋秀菊肩上。但她底眼睛还睁着,凝视着鲜血。蒋秀菊没有十分注意她。没有人注意到她底这种凝视。她好像要记住这种流血:从一个活的生命流出来的鲜血。当冯家贵被扶起时,蒋淑珍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暗影里,眼里有怀疑的,痛苦的,嫌恶的表情。她觉得她底脸上有血。她觉得她底喉管里有血。“为什么他流血?是你们使他流血的吗?是我吗?为什么你们使他流血?”她底怀疑的,嫌恶的表情说。她觉得全部生活,全部爱情都崩毁了,上面染着人血。于是,她幽灵般走回来,倒在床上。

她闭上眼睛,看见了血。

“不看,不看!想别的事情!多伤心,爹爹丢下我们了,怎么办呢?小孩子怎么办呢?还欠冯家贵工钱。他是只有一个人,在我们家里一生!他难道不想自己有一个家吗?他年青时难道没有一些事情吗?血!那样敬重,那样好!血——不,不是血啊!”她痛苦地叫:“淌了血,一个人能活吗?他那样动弹,淌血,他们打架,有仇吗?不准偷东西,就打人吗?就是偷,又有什么关系,能偷多少呢!血!……你看那血!”

她在血底想象——死亡底恐怖里朦胧地睡去。

黎明来到前,经过了计谋、讨论、说服,直接的冲突爆发了。蒋淑媛叫醒了哭乏了的母亲,告诉了她应该怎样做,领她走出卧房。

母亲走着骂着。骂女儿,骂女婿,骂蒋少祖——但未骂媳妇。步到媳妇门前,她开始高声地叫喊起来。

“是愈过愈狂了呀!连我也忘记了呀!”她叫。蒋淑媛焦急地制止她,但她举手要打人。

她是胡涂,性急,恐惧。

“小婊子呀!你狂了呀!”

金素痕打开门,站在门槛后。

“妈!”她叫。看见了蒋淑媛,她冷笑,走回房。“那么进来吧!”她说。

“妈,您老人家听清楚,您老人家辛苦一生,还是享享福好!当您老人家面,我们分家!您老人家以后到蔚祖那里住!”她大声说,然后冷笑着看着蒋淑媛。

“素痕,你太欺人!”蒋淑媛说。

“什么?”

“你做威做福,挟天子令诸侯!”

“吓——!”

“你混蛋!”

“你混蛋!”

于是,在妇女们心里,妒嫉的愤怒的情热爆发,她们脸变白,喘气,时骂了起来。同时老妇人开始叫嚷,举手要打人。她是要两个人都打。但她们不理她,她大哭,跌到椅子里去。叫骂继续着,疯狂而陶醉。蒋家底人们拥进了房。仆人们全体围在门前。

看见这么多敌人,金素痕就沉醉了。她突然沉默,使蒋淑媛沉默。她故意地,带着讽刺的,快乐的笑容在房里走动着,开抽屉,翻衣柜。她是这样的有把握,沉醉于这个斗争,企图延长这个给予刺心的愉快的时间,在房里走动着,而穿过仇敌们,使他们让路。

房里的人们是全在沉醉中。傅蒲生脸上有那种得意的笑容,好像表示,金素痕底这种行为,是曾经预先和他商量过了的;他的确觉得如此。

“好,现在你们都在,我们出去说!”金素痕抓着一张信笺,笑着,低声说,觉得这里全是朋友;全是给她以热烈的抚爱的人。“淑珍姐呢?”她问,笑着走出房。的确的,假若不是那种逼人的,外在的严肃,她就要笑着伸舌头了;因为她是这样的快乐。

她走进灵堂,大家跟着她。蒋淑媛走得很快,走到她前面,企图解除自己底被动地位;并且,走进灵堂,这也是一种爱情的竞争。

灵堂,点着少数的烛火,在黎明前,是森严而寂静。雇用的,老年的尼姑在幔前烧着纸钱。金素痕和蒋淑媛同时走近供桌,同时看着老人底遗像。

金素痕皱眉,抖头发,笑着露出牙齿来。她底这种精力,这种气焰,以及她刚才的那个奇怪的,几乎是友谊的快乐的微笑,令人感到她必会胜利:她,这个醉了的女人,是以她底无上的精力和热情,在死亡底庄严的场所嬉戏。“当着这个地方,我们才能说实话,是不是?”她露出单纯的,直爽的态度来,嘹亮地说。她底下颔在颤栗。她打开手中的信笺。

听到这个宣言,王定和就表示轻蔑和失望,转身走到椅子前面坐下。他支起头,用脚轻轻地拍地面。除了蒋淑媛外,大家都坐下,并且扶母亲坐下。有了短促的寂静。皮肤松弛的,大眼的,惊怪的老尼抬头看着他们。

“她说什么?”母亲问,伸头到女儿嘴边。

“说鬼话。”王定和回答,未抬头,继续用脚轻轻拍地面。

“什么!素痕!你敢说!”母亲大叫,跳了起来。

金素痕抬头,又回到纸笺上去。她底脸沉思而冷酷。“这里是定和姐夫底账。这里是二弟拿去的,镇江车站左边,正街,洪家坊,”她用流畅的,清楚的低声说,“这里,南京,严家桥,石婆巷,水西门,在你们手里。这里……现在我们弄清楚。也是爹爹底宿愿。”她说,抬起头来。“我先问你,你把田契抢到哪里去了,素痕!”蒋淑媛严厉地说。

“那你请问蒋少祖!”

“爹爹亲口跟我说过,下关的地皮……”

“老人家亲口跟我说,”金素痕,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看了一下遗像,说:“南京的房子是留给阿顺的,我也不多争,要是这一点你们都不清楚,我们就打官司好了。”她笑,好像提到了亲密的朋友。

“你放屁!”王定和,突然从他底轻蔑的,沉思的姿势里跳起来,叫。

金素痕快乐地笑着看着他,大家站起来,从他们底倦怠和惶惑里站起来;风暴已经来临了。蒋秀菊和傅蒲生向前走了几步,站下来看着。沈丽英,带着那种大的沉醉,盼顾着,寻觅同情者。汪卓伦走向布幔,好像准备走到布幔里面去;他底嘴唇紧闭着。蒋淑华靠在椅臂上,而以突然的,颓唐的姿势举手掩住了脸。

老姑妈安慰嫂嫂坐下,自己向前走来。但又走回,向嫂嫂耳语。在目前的这种形势,这种紧张里,老妈妈是已经无力了解了,不敢说话,但姑妈却是精明的。

风暴来临,展开了心灵底阵势。有眼睛在左边的壁角闪耀,那是小孩们。蒋纯祖站在布幔前,脸上有非常的紧张和陶醉。

金素痕,向这个阵势投以轻蔑的眼光,剪下烛花来,笑着。有了短促的静寂。在这个静寂里,蒋家底人们觉得,以他们底殉道的心在父亲底灵堂里,他们必会胜利。

当金素痕以锋利的,愤怒的声音发言时,蒋淑华颓唐地站在椅子前面,以手蒙着脸,感到她底姊妹们底兴奋的,痛苦的呼吸,感到金素痕底兴奋的,痛苦的呼吸。感到连神圣的死者和幼小的灵魂们一起,灵堂里有迫人的,沉重的呼吸。而一瞬间,十分明确地,她在心里感到对她底傲慢的仇敌金素痕的怜悯。这种感情在金素痕说话时照亮了她底心。她更紧地蒙住了脸。

“可怜!可怜!你说些什么!你又能得到什么?你多么得意啊,但是是多么可怜!为什么不知道自己底渺小,为什么虚伪得这般高兴!可怜的东西,在我底心里,你是够不上恨的啊!请你听听我底心,我祝福你青春的年纪,享乐、和爱情,愚蠢、和聪明——带着重重的枷锁,你们这些无视地狱的奴才啊!”蒋淑华想。

“我听着,我听着,我永远是听着,你们演说吧!”蒋淑华伤心地对自己说。

“为什么你们当日自私自利,为什么你们今天又假仁假义!把心拿出来!我金素痕问天无愧,不怕说实话!”金素痕说。

“你娼妇,你贱货!”王定和叫。

“吓,你娼妇,你贱货!”金素痕吟哦。“没有多话说,不分家,爹爹就进不成棺材!听好,这是我说的!”她高声叫。“你可怜啊!”蒋淑华发出了她底凄切的,哽咽的声音。有了寂静。蒋淑华底声音照耀这个地狱,激起了哭泣。沈丽英哭泣,觉得这正是自己所要求的。并且,意外地,蒋淑媛哭泣,跑到姐姐底身边。

“可怜的东西,在我心里,你是够不上恨的啊!我但替你祝祷,轻轻的年纪,享受、放荡、愚蠢、小聪明,金素痕,你将来会知道的啊!”呜咽着,蒋淑华说。

金素痕,没有料到这个,喘息着,看着她。

但接着争斗又开始,因为蒋家底人们是从悲哀汲取了力量。蒋家底人们从道德,良心,对死者的感情及人世底利害上辩论,从死者底苦难及小孩们底悲苦上辩论;金素痕则站在更正直的立场上辩论,因为她是曾经操持家务,和老人共甘苦的长媳。将来在法庭上他们也如此辩论的,不同的是,现在,他们是在较量他们底心灵,而死者底灵魂——活在他们心中,并且成为可怕的严厉的威胁的——是法官。

正因为死者底阴间的,严厉的注视,他们才辩论得如此之多的;因为,在地狱之前敢于说话,便是正直底证明。

他们是争辩得如此的激烈。显然的,他们都不想到人间底法庭去起诉。凭借地狱底力量,金素痕企图使蒋家底人们从此销声匿迹,凭借地狱底力量,蒋家底人们企图争回财产。但他们,在争吵叫骂中,是并不感到地狱的。

于是,地狱底幽灵出现了。

差不多是同时,从廊道两边,走进了阴惨的蒋淑珍和蒋蔚祖。大姐蒋淑珍静静地沿着布幔向供桌走来,向他们投出怀疑的,嫌恶的眼光。她在老尼身边站下来,以这样的眼光望着。

蒋蔚祖,戴着礼帽,围着父亲的大围巾,背着手站在暗影里,投出了冷酷的注视。一个思想,一种狂热在他底脸上出现了。他底尖削的嘴边有了奇特的笑纹。

蒋秀菊向蒋淑珍走来,而傅蒲生向蒋蔚祖走来,他们希望这两位幽灵赞同他们各人底理想。蒋蔚祖听着,皱着眉,向傅蒲生露出了牙齿。

“住嘴!”他向金素痕和蒋淑媛叫——一种狂热的尖细的声音:“多漂亮,在死人面前敛财!借鬼敛财!替我都跪下!”

沉默了。蒋淑珍底恐怖的,怀疑的眼睛向他看着。他狂笑了一声,金素痕向他走来,发出了权威的,严厉的声音。蒋蔚祖,好像怕她,退后了两步。

“你们是不是人!”他细声叫。“替我在爹爹前面跪下!”

又有静寂。狂热的扰乱,心灵底恐怖;黎明的灰白的光明照进灵堂来,有风,残烛摇闪着。蒋蔚祖凛冽地站着。

从蒋淑珍眼里,投出了恐怖的,疑问的,嫌恶的光芒。“你们不怕死吗?”这个眼光问。

静寂着。于是有了老姑妈底哭声。于是蒋淑华和沈丽英哭。

“混账东西,瞧瞧看吧!”金素痕,这个喜剧底失败了的主角,痛苦地颤抖着,快步走出灵堂。

大家哭着跑进布幔——在这之前,他们是不敢向里面看一眼的。老尼烧了纸钱,低低地念出声音来。

在布幔里,在尸体旁边,大家发见哭得失去知觉的姨姨躺在地上,而阿芳站在旁边;女孩眼里闪耀着和蒋淑珍底同样的表情。

大家扶起姨姨来,恐怖地高声啼哭着。

惨白的、孤独的、迷醉的蒋纯祖依然站在布幔前。他看见这一切,以可怕的敏锐感觉了这一切,站在黎明底微光里,没有哭泣的欲求。

他底工作是看,并感觉这一切,这件工作使他惨白,迷醉。在这件工作里,他底年少的感伤不够应用了,他完全被动,但自觉地记忆了这一切。——觉得它们将是极重要的。他混乱,怯弱,心里狂热。首先他认为金素痕是可恶的,但后来,她煽动了他底狂热,使他认为她是真的英雄。在这个少年的,野兽的,狂热的心里,一个浪潮击退另一个浪潮,善恶的观念是不能固定的。

蒋淑华在她底怜悯里哭泣时,他,这个野兽,是猛然感到绝望——可怕的绝望。蒋蔚祖高声喊叫时,他颤栗着,期待发生可怕的事:更大的狂风暴雨。大家恐怖地大哭,而蒋蔚祖和蒋淑珍木然地站在灵前时,在黎明的冷风里,他感到喜悦和恐怖。他觉得善良的姐姐和不幸的哥哥是可亲而又可怕的朋友。

于是在少年的狂热和迷醉里,人间底地狱展开了它底全部图景。他觉得到处有火焰,幽暗的,绝望的火焰……“我逃不逃?”他想,但不敢动脚,怕踏到火焰上去。“他们不动。要是我一动,他们会不会追我?”望着哥哥姐姐,他想。“不,不会,我说,大哥,大姐,我们是相爱的。”他想,站在绝望中。

终于他向前走动。——他不知怎样能够走动了的。“爹爹,他望着我!但是我们是永别了!”

他恐怖地,怯弱地走到姐姐面前。

姐姐阴郁地看着他。

他看着哥哥。

哥哥冷酷地看着他。

蒋纯祖,突然温柔地,怯弱地笑了,悄悄地走出了灵堂。“我从此失去了一切。”他想。他明白这话底意义。他走进黎明的花园。

他在寒冷和微光中走过低垂的,枯萎的花木,走过肮脏的草坪,走过假山石,在上面坐了一下,走进了阴暗而潮湿的松林。

树干是潮湿的,草上有露珠。顶上盖着繁密的,昏暗的枝桠,天空露出淡蓝色。地上有松实和枯黄的松针,周围是浓郁的,寒冷的香气——一种深邃,一种理想,一种渺泛的梦幻。

蒋纯祖扇动破污的大衣,像鸟雀扇动翅膀,踏着潮草走近池塘。他在湿草上坐下来,觉得这样好些。

“我要在清水里照一照自己。”他突然想,站起来,走到水边,弯下腰。“呵!水是臭的!”他想,看见了水里的乱发的,瘦削的影子。

“我一点也不美,一点也不!”他迷乱地想,叹息着,坐在池边。“我从此失去一切了!”他想,笑着温柔的迷惑的笑。

太阳升起来,天空有美丽的云霞,有水滴从树上滴下。

蒋纯祖变得虔敬。在孤寂和寒冷里久久地坐着,变得安静,深邃。他坐着不动,不看什么,感到一切,感到黎明,花木,水湿,香气……这一切都被甜美的悲哀染得更柔和。

墙外,远处,有妇女底清脆的歌叫声。花园在深沉的静寂中,蒋纯祖感到它底渴望的呼吸;感到冬日离去,春天到来的鲜美的气息,而在这个气息下面沉睡着致命的悲哀。一切少年人,都深深地感到这鲜美的气息,和沉睡在它下面的致命的悲哀,一位虔敬的,美丽的,悲哀的女性象征着少年们底将来的命运。……“是的,我现在又安静了!在黎明里,在树林里,一切是多么好!”他想,有着迷恋的,温柔的心情。“我知道他们会这样,我心里很悲伤,我知道我底命运很凄凉——比方说,这个世界是渺茫的,我站在它底边上,望着那不可见的远方,前面是升起来的太阳,我什么都不带,一切都不顾忌,我就出发了!”他轻轻地,温柔地向自己描写着,笑着。他要眼泪,于是就来了眼泪;他要歌声,于是就来了歌声。他觉得有谁——那个悲伤的,美丽的谁——在爱抚他,他轻轻地向她说着他自己底“一切秘密”,而且流着泪。“我是很坏的:我心里是很坏的!”他说。于是这个谁回答他说:“不,你是最好,最可爱的!”“不,不,也许是的罢,不过我偷过别人底东西,在那天……”他说。但那个谁向他笑,并且说:“你底心是好的,你不应该受苦!”……“啊,谢谢,谢谢,是的,”他点着头。“一定要唱,美丽的,你一定要唱……‘从此回到故乡里!’”他唱。“是的,是的,前进!前进啊!”他热情地叫了起来;他是在指挥着一队兵士。忽然他回头,看见了汪卓伦,脸红了。他红着脸站了起来。

汪卓伦,显然是听见了他底胡说,含着忧郁的,诚恳的微笑看着他。在长辈们脸上,蒋纯祖从未见过这种微笑的。汪卓伦头发蓬乱而柔软,好像小孩,眼里有柔和的光辉:显得颓唐而温柔。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他问,笑着。

“我一个人。”蒋纯祖回答,流下了凄凉的、感激的眼泪。

蒋少祖和他底团体在一月下旬回到上海来。蒋少祖到家时,正是小孩出生的第三天。

访问团,蒋少祖称它为旅行团,是在内部和外部的倾轧、排挤里奔波了一个多月,而疲劳了;无声无闻地回到了上海。参加这种团体,而把整个的心血积极地用在它上面,人是会变得颓废的,所以蒋少祖就以讽刺的态度对待它。他写文章寄到上海来发表,在文章里一次都没有提到访问团。这些文章,是关于长城的战争和冀东底政情的,里面抨击了很多人。

这些文章,多半是在那种从业者底熟练下写出来的,它们是极一般的文字,里面应该有的东西都有。蒋少祖是在疲劳的心情下写了它们的。但它们在饥饿的青年们里激起了反响,开辟了道路。

关于北平的学生运动,蒋少祖写了有名的文字。这篇文字,蒋少祖记得,是在天津底一家旅馆里写的。他记得,天极冷,落着雪,大家都出去了。黄昏,他愤怒地走进房来,喊开水,没有;喊生火,没有。他坐下来,想到段祺瑞时代的北平,想到南方愈来愈猛烈的战争,沉痛而悲凉地提起笔来。他像害着热病。写完后,他立刻跑到邮局去。邮局已经关门,他就到街上去喝得大醉。

他带着愤怒的,失望的,疲倦的心情回来。他预感到有一个战争,要决定他底成败的,在等待着他。因为一切还没有头绪,他就压下了他底激动,但保留着一个思想,就是,在这个人间,假若不武装着全副的冷酷,他便会失败。

在写那篇关于学生运动的文字后,他明显地感觉到内心底那种对神秘的事物的渴望;他觉得目前的这些斗争,即使胜利了,也还是平凡的。这种神秘的渴望,在尝到了人世斗争底滋味后,重新燃烧在他心里了;它是多年来被人间底利害斗争压下去的。

在他所接触的中国底险恶和迷乱中,蒋少祖看不到出路;他只能在理智上相信这出路,于是情欲提出了反动。他觉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出路,青年们在暗红色的、险恶的背景——这是他底“神秘”底想象——中瞎撞,走向灭亡。他开始确定了他对某些人物的认识,认为他们虚伪,崇拜偶像,没有思索的热力——在以前,他是没有能力如此肯定的。在这种神秘的渴望下,他底心灵转向古代。一种内启,一种风格,一个突发的导向宗教或毁灭的情热,和一场火热的恋情,构成了庄严的、崇高的画幅。在这个画幅里,古代底残酷和奴役纯洁如圣女。

人们爱古代,因为古代已经净化,琐碎的痛苦也已变成了牧歌。人们是生活在今天底琐碎的痛苦,杂乱的热望,残酷的斗争中,他们需要一个祭坛。

蒋少祖在他底祭坛上看见了心灵底独立和自由。在蒋少祖,这是一个痛苦的命题。他现在觉得,他宁愿抛弃民族底苦难和斗争——这些与他,蒋少祖,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而要求心灵底独立和自由。

在回来的路上,蒋少祖想到,在家里等待着他的,是一个新生的婴儿,认为这又是一种枷锁,心情冷酷起来。他觉得他还是需要王桂英,而不需要一个家。他带着恼怒的怜恤回顾了他底过去,回顾了他底在离上海前的对陈景惠的爱情。

船到上海时已经黄昏。蒋少祖渴望休息,但想到家里现在不可能有休息——她,那个小孩,出生了没有呢?——感到恼怒。

进门,他看见了邻人们。但他们,在他们底烦恼和事务中,好像不认识他,从他们底脸上他看不到什么消息。“他们还是这样过活!”他想,转弯走上楼。

他走得很慢,很镇定,在思想。这种镇定令他自己奇怪。

上到楼梯底最末一级,他听见了婴儿底啼哭,站住了。“是它,它在这里了!”蒋少祖想。“为什么?它在这个世上了!”他露出牙齿,带着野兽的,冲动的表情,推开了房门。“景惠,景惠!”他叫,大步跑了进去。

蒋少祖一瞬间经历到那种迷失,在这种迷失里,好像喝醉了一样,他假哭,假笑,用尖细的假声说话。在他底冲动里,他看到了非常的、新异的景象,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压迫着,哭出了怪异的声音。好像是那种强大的东西在他体内啼哭。

他底冷酷的心境意外地散失了。在突然袭来的冲动的,混杂的情感底支配下,他认为他看见了某种奇异的新生。

好久以来,蒋少祖,在他底隐秘的内心苦恼里,渴望一个忏悔的对象;这个对象必须绝对地同情他,完成他。这个对象在他底世界里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不能向朋友们忏悔:因为没有那种纯洁的友情。他不能向妻子忏悔,因为他必须使她觉得他是不可侵犯的。并且他不能在自己内心忏悔,因为他恐惧孤独。他变得冷酷,疲乏,渴望神秘。在他走上这个楼梯时,他是处在忧愁的、疏懒的心情中,没有感到有什么非常的东西在等待他,并且觉得新生的生命是枷锁;这里的思考是那种平常的,家庭的,社会的意义。他已经倦厌的。但他听到了这个新生命底哭声,心里有什么东西爆发,站住了;这里的思考是神秘的,精神的,人生的意义。

他冲进房来,没有看清楚什么,但看到了新生者底纯洁的谴责。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走到床边,发现床上多了一个生命,看见了那张打皱的,粉红色的小脸,笑着弯了腰——哭出奇怪的声音来。

憔悴的,经历了大的忧患的陈景惠靠在枕头上,以安静的喜悦的目光看着他。她底生命所显示的这种重大的意义令她喜悦,她唇边有笑纹。她毫不惊异蒋少祖底激动,因为,在苦难之后,在她所完成的奇迹之后,任何奇迹都是她所等待的。

她笑着,投出温柔的,明亮的,嘲讽的目光。

“你,你怎样?”蒋少祖问。

她摇头,表示现在她已不想提及那已经过去了的痛苦和忧愁。

“啊,我知道,我知道!”蒋少祖,带着那种沉醉的激动的表现,说,用力抓住床栏,垂下头来。他笑出了声音。他知道这一切底意义。他劫夺般地抱起小孩来走到窗边。小孩在绒被里摇动四肢,啼哭着。

“我,你底父亲,欺骗过一个女人,杀死那比你先来的,你瞧!”蒋少祖,带着那种现代人底热狂的表情——这种热狂急剧地在苦闷上开花,但很少结实——在心里说。“你瞧我欺骗过,偷窃过,不仁不义,而我反而得到名望!你将怎样,我底儿子?”(小孩啼哭着。)“假若不能饶恕,你就报复吧。”他说,坚决地,严肃地看着空中。

“过来!过来!”陈景惠谴责地喊。

“啊,好的!他叫什么名字呢?”蒋少祖问,显得非常严肃。

“我没有想出来呢。”

“叫做,叫做寄吧。寄信的寄。”

“为什么叫寄信的寄呢?”

蒋少祖沉默了,露出了苦恼。

“是寄托的寄。”他说,放下小孩,坐下来。

“寄托?我想想。你知道我是多么急的等着啊!刚才我想,我们底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一条曲折的路。你曾经跟我说,我们要经历一种不平常的奋斗,我现在懂了。”陈景惠说。以感伤的,柔媚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在她底移动手臂的柔和的姿势里,有着那种盛妆妇女底矫饰的风韵;好像她在暗示,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她所失去的是必得要偿补,而那种迷人的,浮华的生活又可以恢复了。

蒋少祖敏锐地捉住了她底这个动作,凝视着她,仿佛不认识她。

“她在一种新的状况下。……是的,应该满足她。”他想。“在我心里,这次的旅行使我很凄凉。”他说,看着地面。“那么,以后不出去吧。在我底身边。……”陈景惠说。虽然她底情绪是真实的,却带着那种柔媚的,浮华的风韵;这种风韵令他沉醉。她笑着,轻轻地舐嘴唇,闭上了眼睛——这些动作是在动人的自觉里做出来的。

蒋少祖看了她一眼。

“她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他困惑地想。

“我是多么凄凉,多么疲乏啊!是的,像以前一样,我要在你身边休息。”他热情地说,为了克服困惑,并证实自己底热情,他俯身吻她。

在蒋少祖和陈景惠之间,由于他们底不同的道路,失去了真实。并且,对这种不真实,他们是无力认识的。孩子诞生,蒋少祖从北方归来,他们之间起了显著的变化;陈景惠已经和蒋少祖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了。在以前,蒋少祖以自己底意志为意志,感不到什么不真实,而现在,由于新的生命,新的要求,蒋少祖又感到对陈景惠的敬意和爱情;在他自身底惶惑里,没有勇气判明他们底真实的境况。他觉得他们之间是美满的,觉得人间底关系是只有如此的,说着凄凉的,抚慰的话。但他心里却有着和所说的话无关的,冷的,神秘的苦恼。他用行动来调和它们。

陈景惠,是寄托在什么上面而生活的,现在她底要求是什么,他没有去想。“她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他困惑地想。但即刻他克服了困惑。在热病般的忏悔后,他需要大的安宁。很少人能够真去发疯,蒋少祖,在他底心灵所创造的神秘下,满足了。

“就叫他寄吧,啊!”陈景惠说。

陈景惠记起了电报和快信,取出了它们。蒋少祖迅速地看完了,坐进藤椅,点燃香烟。他脸上有了愁闷的表情。陈景惠不安地看着他,企图转移他底注意,抱起婴儿来。女仆进来,提着朋友送的礼物,并且交出名片。蒋少祖未看名片,走到桌前去洗脸。然后走到外房,打开罩着黄色的纱罩的台灯。

“又是一个打击!在这个人世间,要武装着全幅的冷酷!”他想,下颔颤栗着。

“少祖!少祖!”陈景惠喊。

“什么事?”

“你进来,不要丢我一个人。”

“看见了人类底命运!如此而已!”蒋少祖想,走进房。“你准备回一趟苏州吗?”

“你看呢?”蒋少祖问,为了说话。

“我看你后天去。她们,会说闲话的。”陈景惠说,抚慰地笑着。

女仆递进一封未封口的信来。蒋少祖打开,看了,愤怒地撕碎了它。

“送信的呢?”

“走了。”

“什么信?”陈景惠问。

“要我明天去谈话。把戏马上就来了,混账东西!”“你去不去呢?”

“我明天去苏州!——你觉得怎样?”他用温和的声音问。

蒋少祖坐在藤椅里,在黑暗中吸烟,思索到深夜。陈景惠和小孩已经睡去,周围宁静而深沉。蒋少祖昏倦,忘记自己是在哪里,觉得自己是在寒冷的,苦难的北方;又觉得自己是在幽密的森林中。他看见父亲抱着新生的婴儿走来,脸上有他所熟悉的,轻蔑而嘲弄的表情。“小孩是我生的!”蒋少祖向老人说——在昏倦的梦境里,蒋少祖底思想简单幼稚如小儿。他想到王桂英,于是看见了她;她在奔跑。“是我的,我的!”蒋少祖想,他吸烟,盼顾,战栗着。

“我真是倦透了!”他想。“精神底独立和自由!而且冷酷!在杀人的时代,流血的时代!”他朦胧地想。

“可怜的很!可怜,我!”他想,警觉了,“怎么,我可怜吗?”

他感到怜悯的,亲爱的,悲伤的情绪——在倦乏里他底心灵作着单纯的,善良的活动。突然他站起来,觉得仿佛脱下了一层壳。他回头,看这个壳在不在椅子上——一种简单的幻觉。他走到床边,低头吻小孩。只在倦乏和黑暗中,他带着虔敬,带着真实的爱情和忏悔吻小孩。

而他底心里有着真正的神秘的经历。

蒋少祖到苏州时,正逢老人做二七。老人已经弃世半月。金素痕,王定和夫妇及傅蒲生已经回南京,着手在法庭起诉。剩余的珠宝玩物已经当作纪念品分配了,小孩们得了一些。蒋淑珍,蒋淑华,及蒋秀菊留在苏州。

蒋淑珍,半月来,依然留在她底恐怖的阴郁中,吃得很少,不能睡眠,生命没有醒转。她底唯一的工作是照护负伤的,可怜的冯家贵。她带着麻木的安宁坐在冯家贵底小房里,看他吃药:在他吃药后她才能安心。她给了冯家贵一双古老的玉手镯作纪念,冯家贵把它们藏在枕头下面。

最可怕的,是她从那个夜里起,便没有哭过。她总好像在沉思。在她面前,姊妹们痛苦,觉得有罪。即使活泼的,动人的傅钟芬都不能安慰她。

小孩们过着他们自己底生活。他们在苦难和恐怖旁边偷偷地游戏,因为生命太强旺。陆明栋以他底奇异的热狂的恶作剧娱乐傅钟芬。蒋纯祖到处生怯地找寻陆积玉,痛苦地等待机会,但即使机会来临,他也没有勇气说话。永远没有勇气说话,永远痴呆,羞怯——留下了难忘的,苦闷的印象。傅钟芬知道妈妈在痛苦,有礼地,殷勤地对待着妈妈。假若女儿在她面前是活泼的,强烈的,蒋淑珍或许不会如此痛苦,但女儿对她殷勤有礼,好像尽义务——这种义务是在女儿底年龄所能感觉到的。家庭底经常的苦痛和人间底残酷的斗争使母女间失去了活泼的,生动的关系。傅钟芬惧怕这种痛苦和残酷,她到母亲身边来。只是为了可以安心地离开,去玩耍。

二七前两天,陆明栋姊弟回南京。蒋少祖到苏州的当天,蒋纯祖和傅钟芬正准备回南京;学校已经开学很久了。少年们显得非常的黯澹。只在此刻,他们才明确地,深刻地感到,他们已永远失去了他们底父亲和外祖父,永不能回到这个苏州来了。

他们走到灵堂里叩头,然后向大家辞行。大家觉得黯澹;不能留住他们送老人入土。

少年们有着各样的耽心:学校、旅途,以及没有勇气忍受离别苏州的痛苦等等。那种意识:他们将永远离开苏州,令他们恐怖。

蒋纯祖恍惚地从花园走进大厅。在高大的门槛上绊倒了。但即刻就爬起来,看跌破了的手肘,用舌头舐去血污。蒋淑珍站在布幔后看着他。

他敏捷地,不在意地,野兽似地舐去了血污。他丝毫不感到这种肉体底痛苦。他迷惑地回看后园;他在回忆着他底不可复返的幼年,并记忆着这个花园,这条路,这所家宅。“从这里走,这条路,还有,下雨,那个古物花下面。”蒋纯祖想,依照着幼时的印象,把玫瑰花称做古物花,“再在那里,冯家贵捉到一个乌龟!别了,别了!爹爹啊,永别了!”

“你,手上破了吗?”蒋淑珍以苦闷的小声问。

蒋纯祖看着她,怕说话会带来眼泪,没有回答。穿着孝衣的,紧张的傅钟芬躜出布幔来。

“小舅,小舅,快点!快点,我要哭了!”她用压抑的大声叫,跑了两步。

蒋纯祖是故意延宕着这个重要的时间的,但她,傅钟芬,却希望这个时间快点结束。看见妈妈,她站住,露出矜持的,愤怒的表情。

“你快点!”她用做作的尖声向蒋纯祖说。

蒋纯祖沉默地跨过门槛,走进灵堂。看见父亲底照片,一瞬间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完全孤零了。

“要是我走到供桌后面去告别呢?”他想,嗅着鼻子。有谁给他披上孝衣,并且引他到灵前。他机械地服从着跪下叩头。

“永别了!”他想,站起来,感到大家都在看他,恐怖着。

他看着傅钟芬在庄严地叩头,看着人们在走动,看着烛火在跳跃,不明了它们底意义,不明了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不明了自己将要做什么,但感到恐怖。

“就是这样吗?就是吗?还有呢?”他想,盼顾着。

傅钟芬站起来,垂着手,眼睛发光,看着妈妈。蒋淑珍带着几乎是严峻的神情向他们走来。

“来了,要发生了!”蒋纯祖想,但不知要发生什么。

他脱下孝衣,把它抓在手里,颤抖着。这种颤抖使蒋淑珍痛苦得脸发白。

突然门口传来了尖利的喇叭声。

“好了!好了!”蒋纯祖想,感到解救,感到可以从这种凝聚的、静止的、恐怖的处境中脱出来了。他把孝衣抛在椅子上,迅速地转过身来。

蒋少祖带着严峻的神情走了进来,大衣披在手上。姊妹们发出微弱的叫声,向他跑来,把他围住。蒋淑珍走了一步,站住,凝视着他。

傅钟芬,在这种移动里,疾步跑向妈妈,张开了嘴。

蒋少祖在姊妹们底圈子里带着强烈的表情盼顾着,注意了遗像,挽联,花圈,和站在那里不动的蒋淑珍母女。他低下了眉毛,不回答任何问话,凝视着蒋淑珍。因为蒋淑珍底沉默表现了一切,他走向蒋淑珍。

“姐姐!”他说。

蒋淑珍微笑——凄凉的,平静的微笑。

“你,孩子生了吗?”她问。

“生了,男孩。”蒋少祖说,注意到站在附近的,沉到深沉的幻想里的,呼吸急促的蒋纯祖。

“弟弟!”他喊。

“妈妈,过了时间!”傅钟芬焦急地提示着,希望留下来,希望赦免。

“他们要回南京了!”蒋淑华说。

“弟弟,过来。”蒋少祖说,看了遗像一眼,笑着,喘息着。

蒋纯祖未动,颤抖着,在哭——泪水落到地上。他底泪水给这个别离和聚合以重大的意义。大家寂静着。大家盼待蒋少祖有所行动。这是必不可免的,蒋少祖将要有重大的行动;使大家了解家庭底苦难底深度和剩余的力量底强度。

在这个瞬间的静寂里,蒋淑珍嘴唇颤抖着,眼里有了光辉。她疑视着蒋少祖,表示了对蒋少祖的严重的要求,证实目前的苦难和力量。

这种欲望,在这个静寂里,来到蒋淑珍底死灭了半个月的柔弱的心里。这个欲望带来了悲凉,沉痛,和希望之火。蒋淑珍在颤抖,生命底光明在回复。她凝视着蒋少祖,表白了在父亲灵前,在弟弟和女儿底离别前的她底要求。她带着怯弱的笑容凝视着蒋少祖。

“弟弟!”蒋少祖又减,眼里有了眼泪,在蒋淑珍底目光下,惶急地盼顾。

“他们要走了!”蒋淑珍低声说。

“哥哥,我要走了!”蒋纯祖突然大声说,带着热爱和凄凉看着哥哥。

蒋纯祖大步向外跑去。

“纯祖!纯祖!”蒋淑华喊。

蒋淑珍看往外跑的蒋纯祖,又看蒋少祖,带着悲哀的,最后的威力,向蒋少祖启示这一切底意义。傅钟芬着急,呼吸急迫,突然带着亲爱的冲动抓住了妈妈。

“妈妈,我走不走?我走不走?妈妈,你不要哭,不要难受!”她大声说,啼哭了。

蒋淑珍在女儿底拖曳下摇摆,凝视着蒋少祖,向他表白这个意义。

“姐姐,我难受!”蒋少祖喘息着,说;大步地冲到灵前,看着照片。然后他走入布幔,在棺材前面垂头。“爹爹,饶恕我!”他说。

蒋淑珍追着他。听见他底忏悔,蒋淑珍大声啼哭了。她,蒋淑珍,在大家底惊骇的目光下,把头撞在木柱上,大声啼哭了。随后她迅速地跑向女儿,抓住了她底手。“钟芬,记着,记着!”

“妈,妈妈!”

“走,我送你们!”蒋淑珍,在新的希望,新的生命下醒着,坚决地大声说,不理会阻拦,牵着女儿走出了大厅。蒋纯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抱着头,在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