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应先说到当阿丽思小姐离开了那一匹发脾气的母鸭子以后的一小时情形。

她是沿着河岸走的。在昨前两天同傩喜先生打这儿过身时,似乎来往的人与各样动物都有,还很多,如今却连一匹蟋蟀也不曾遇到。

不过没有人走路,她就不走了么?而且说没有人走路,那自己又是什么?“若是鸭子在此,她才可以说是没有人;因为连自己也不算人。但鸭子自己能这么说吗?”她想知道却无从知道。

到这时,为容易明白这问题起见,阿丽思把自己分成两人,如同在另外许多事情难于解决时她把自己分成两个人一样。在未分以先,这一个整个的她,便说道:“我不袒护任何一方面,也不委屈任何一方面,只是你们不能太自私。当到一种意见近于某一个我胜利时,这另一个我的默认是必需的。你们遇到不可免的争执,也不能太倔强,自己究竟是自己,随便生气总不好!好,阿丽思,你就分开吧。”

于是她又成为两人了。

她慢慢走着——或者说一步一步走着——或者说她俩一步一步走着,因为她在她一身上至少是代表了两个主张、两种精神以及两样趣味。说是“她俩一步一步走着”,还是有语病,就为的是一个她欢喜一步走一尺一寸,另一个她又愿意一步能迈二尺三寸;一尺一与二尺三,相差是一尺二寸。这一尺二寸的主张距离,真是不小的一种距离!

“朋友,”这一个她同另一个她说,“‘我们’慢一点不很好么?走快了叫别人看见,还以为是在被谁追赶。”这是很有理由的。

“你慢也不成,又不是有玻太慢了,他们中国女人会以为你是在嘲笑她。”

“那慢一点究竟是对自己的脚有益。”

“对自己的脚有益,就因为是慢,那中国女人走路那么迟缓,全就是为自己有益了罢?”

“那么,就非跑不可了。”

“跑到前面设若是遇到一件什么意外事,就是累一点也仍然值得。”

于是,阿丽思小姐就跑起来了,俨然是后面一匹恶狗在追逐,她只尽跑着。单为了这“跑到前面或者有一件意外事发生”的愿望跑着。因跑得过速,一切树木就全从相反的方向跑去,脚步与她一样快。

“不要这样忙啊!我亲爱的树。”这是一个近乎愚蠢的她说的。

那聪明的她,就为树作答,“好小姐,全是你忙!干吗说我?”

“干吗不是你?我明白白见你这样匆匆忙忙与我离开!”

“那请你慢点,我也就与你慢慢离开了。”

“我偏不。我不信你这样话,这是你自己的事,不是我的事!”

“是你的事!不相信就试试看。”

她只好试试,自然也是为了换一口气。谁知道一止步,树木也就不动了。

“这才怪!我不愿你这样知趣,你这样,别人并不讲你好。”

那树就回答,说并不是为要别人说好才如此。

“不要别人说好,那你就有你的自由。”阿丽思以为这话就可以问倒那树了。

树是一株美国槐,身个儿瘦长,象同竹子是表兄弟。那树说,“我并不是缺少自由,我们的自由可不在行动一事上。

也正如——”

“我不愿听别个说‘也正如’那类的话。”她就全不客气的走她的路。她先以为这槐树还会追她一阵,不期望槐树脾气也同她脾气差不多,于是就只好各走各的了。

那一个她就问这一个她,干吗同一株树也有这样争持。

“干吗不应当有?我以后赌咒不和她们谈话!”

“我请你记着,赌咒是说了假话以后请神作伪证人的事。”

“可是我没说假话。”

“那也不必赌咒!”

这一个她就好久不作声。显然是生了一点小气,对那一个她袒护树有点不平了。

又走了一阵。

那一个她见到这一个她不说话,就劝慰她说:“朋友!别生气,我们应当谈话,莫为一点点意见争持。”

这个她见那个她情形,软软的说:

“我的朋友,这是我的不对。以后我们和和气气好了。”

“是啊,我们不能太任性,过于走极端了总不是事。”

“是啊,我们记到这话。走极端可不是好的。”

然而这一对阿丽思小姐,可走到一个尽头路了。这也算是走到了“极端”。她望望前面,前面是一堵墙。

她们记起在过去一个日子里,同傩喜先生所遇到的事,一个瘦汉子要他们杀他,就是从一堵墙后跳出的。墙虽是另外一堵墙,究竟还是一堵墙!

那一个小心一点的她说,“万一这墙的后面,又隐藏这样一个汉子,那怎么办?”

“那不怕。告诉他自己并非英国人,也不是日本人,且告他身上并无一把刀之类。为求他信任起见,不妨搜索自己衣袋给他看,就可以通行无阻了。”

“但是,”她又同那个她商量。恐怕会又相互生气,她说话是很温软的。她说,“我们才说到莫太走极端,这已经又到了极端,不如回头!”

“朋友,我知道你是忘不了前些日子的事。但前途有一堵墙,说不定墙的另一面便是另一世界。”她意思是要冒险。冒险不是另一个她所同意的事。另一个她的理由,则为前途有墙就可以后转。她把这意见申述出来求大胆的她谅解,她也不敢坚持非回头不可。她用这样的话委婉地表示了她的意见:“总之前面是墙,后面是路,我们是走路,所以不要墙。”

“然而在墙的另一面有另外一条新路,我们若是只图走现成路,那就不必走了。”

“然而前面不一定是路。”

“然而你这猜想也不一定准数。前面即或不是路,也许是一个比坦坦大路还好的地方。”

“我同意你的‘向前’主张,可是我请你记到危险以及失望。”

“我也同意你的所谓危险,但……”

她们很客气的讨论,这结果既互相容让,互相了解,就成了不进不退站在墙前的局面。

明知墙的另一面会有一种不同景致,可是为尽这希望比现实美观一点和平一点,爬过墙去似乎是不必的事。回头也可走路,走回头去再找一新路也似乎可以,然而那得花费时间,且丢下现成的希望去寻一新希望,退后似乎又不必了。

阿丽思就站到这一堵墙前不动。为明白起见,应说那一对阿丽思站在墙前不动。

“来,”那一个阿丽思小姐同这一个说,“我们试猜猜那一边的情形罢。”

“那应当是很好的。”这一个她且先猜,“我以为,那边是个海。”

“我也以为是海。”

两个都以为是海,想法一致了,然而海的意义在两个阿丽思小姐印象上却各有不同。一个觉得海伟大奔放,一个又以为海是可怕的一种东西。

她们第二次猜想,是墙外应当为一个花园,这不期然的同意仍然各有不同的体会:一则以为花园既是别一个人家的,其中保不定有咬人的狗,一则以为花园这个时节必有腊梅以及迎春之类。

“再想想罢,不要想成一样就好了。”

“一样的事也相差那么远,不一样的我不明白会相差成什么样子。”

“但是试试看,朋友,我说的是‘试试’!”

“‘试’是不是就不算‘猜’?”

“我不愿同你争这点不必争的事。”

“那么,”这一个她见那个她生了点气,立刻就心平气和了,她说,“那么我们‘试’。”

她试先猜那一堵墙后面遮到些什么,她猜是一匹羊。但另外那个她仍然也猜是羊。不过想起不应再相同的话,那个她就说自己猜的是一匹公羊。“公羊”与“羊”当然不是一样东西了。就说,“我猜是公羊!”

“我猜是羊!朋友,这一下是居然猜成两样了。不过,我这匹羊好象也是公的,让我再过细瞧瞧。呀,是公的,它那角多长,我怕它会要触我,我可不愿意再呆了。”

“一匹羊又不是一匹狗,你这样害怕,真好笑。”

“好笑吗?我倒不觉得。”

“纵不好笑也不应当怕。朋友,纵是匹公羊,还有一堵墙为我们保驾!”

为另一阿丽思小姐提醒,她就不免红脸起来了。她为了补救这错误,存心过墙的另一面去。这意见既由胆小的阿丽思小姐自动提出,不消说那爱冒险的阿丽思小姐就同意了。于是稍过一阵阿丽思就到了墙的那一面。

既不是一个一碧无涯的海,又不是一座花园,她以为必定是一匹公羊了。她用眼睛各处找寻那一匹公羊。那个先是只说“羊”的她,也帮到注意。

“必定是见我来就跑了。”

“是啊,我也这样想。”

“那得好好的找它一阵,不能尽它使小聪明藏过!”

她为找这匹公羊,就各处走去。

这是一带树林。树不知是什么名字,但是那么绿,绿到太阳光也变成同样颜色,阿丽思以为或者这是热带地方——然而,这或者是“绿带”。她不能说明热带寒带以外有绿带的理由,但若是一个地方应当给它一个顶恰当名词,那为这地方取名的人,无论如何总不会在“绿带”以外找寻另外名字了。

“我问你,我的朋友。”

“你说吧。”

那一个为这地方取名字的阿丽思,就把为这地方取名“绿带”的理由提出与另一阿丽思商量。自然暂时又把找公羊的事情放下了。

她在树林子里走,走得不知道有多远。不知有多远则好比不走,这个思想使她觉得自己尽走不稍稍休息真好笑。

“嘿,你这是怎么罗?我看你真忙!”这一个她嘲笑那一个她,那一个她就告她说,“也正想到是尽走不知道走了多远,则与不走一样。”

阿丽思小姐就坐下。坐的是草地,又绿又软和,如同坐在厚海虎绒毯子上一样。

“我真要打一个滚了。”她同另一个她商量,又觉得叫朋友不及叫姐姐亲热,她就说,“姐姐,你瞧,这草地上翻个筋斗多好!”

这被叫作姐姐的阿丽思,便作成一个姐姐模样,对妹妹的幼稚思想加以纠正。她以为这草地上虽是这样软这样平,可是“坐”同“翻筋斗”究是两回事。她们坐在这个地方不妨事,若翻一个筋斗就不成话了。

“姐姐,我希望你告给我为什么不行的理由。”

“这理由就是不行。”姐姐的话几乎象是要在语气的重量上把理由补足的。

“不行是不行,理由是理由,是两码事。姐姐,请你想想。”

听到说“请想”,那作姐姐的阿丽思就也不好意思不“想”了。她用许多方法来证明,可是总不能证明出这不行便是理由。到后她只好说实在你想玩,乘到无其他人见及,就随随便便玩一下也成。

“可是又不愿意翻筋斗了,因为昨晚上睡眠时失枕,脖子现在摸着还有点儿疼。”

“脖子疼就不该说翻一个筋斗!”

“那么脖子痛该说什么?”

那个作姐姐的阿丽思懒得作这种谈话,就说“我可理不得许多”。她还好笑,笑这个阿丽思妹妹说的话没道理。脖子疼就应该说脖子疼,难道脖子疼应该说翻筋斗么?

阿丽思小姐就又走路了。

她只顾气呼呼的走,忘记了看眼前路上的东西。到听及如一个兔的蹿跃时,才忙注意那从身边蹿过的是什么。她看到离身五步远近一只大青头蚱蜢,对她用很不好的脸色相向。

这是凡为一匹蚱蜢对小孩子都有的不好脸色,可是这是中国的事,阿丽思不懂。

“对不起,是我妹妹惊了你。”

“是你妹妹?多会说!”

阿丽思小姐又用妹妹的口吻,说:“不,那个说的是我姐姐,我瞧你是在生气,同谁拌嘴?”

那蚱蜢弄得莫名其妙,它说“……”

那姐姐的阿丽思又用抱歉的语调同蚱蜢解释,且对于一个阿丽思的问语加一种回答,她说,“我很明白这是我们的过错,因为我们俩正在讨论一种问题,才扰动了阁下。”

“‘我们俩’,你同谁是我们俩?你这人说话真周到!”

“姐姐,那蚱蜢说的话是一种害脑病蚱蜢说的话!”作妹妹的阿丽思轻轻的说。

“您别乱批评!”姐也说得很轻,不让蚱蜢听到。

那蚱蜢见到这个小女孩子话总说得不清楚,又觉得有趣,就不忙着飞去。它为了要明白这疑问,不得不把样子作得和气一点。它问阿丽思,说:“到底你是哪块的人?”

“我说你也不明白——”

那姐姐的又接着说:“先生,我是外国来的。”

蚱蜢听到是外国来的,记起在先老蚱蜢的教训,说是外国人来中国,专收小孩魂魄,又得挖眼睛去熬膏药,就胆战心惊的一翅飞去。连头也不敢回的飞去了。

“都是你,要说是外国来的!”

“那你又说‘我说你也不明白’,若不明白它怎么又一翅飞去那么远?”

“但是我仍然说它不明白。若是明白它就不慌到逃走。”

“我可不这样想。”

这一次,是作妹妹的阿丽思不愿再继续谈话了。她想起蚱蜢究竟是糊涂,不然纵飞也不必飞得这样快。因为她知道跑快了腿就会酸,说话急了就喘不过气来,咽东西快了就打嗝,……她说(自言自语的),“我断定它回头就悔,悔不该飞得太快!”

在绿树林子里走着的阿丽思小姐,为猜想一匹蚱蜢飞倦了的情形以及在疲倦后如何腰痛口渴,如何容易生气,如何懒同别个说话,想着想着自己也疲倦起来,就倒在草地上睡了。

这一睡就把世界全睡变了。

她醒来既见不到“绿带”的树木,也不曾回到与傩喜先生在一处的旅馆大白铁床上。她呆在一个不相识的中国人家里了。如何知是中国人的家,先还不明白。到后听到有两个女人说话(一个是老太太,年纪老到同自己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不相上下;一个是女孩,同自己年龄似乎不差多少),就了然这是一个中国人的家里了。

她虽然知道这是一个中国人家,可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听说话声仿佛从上面来的,她就以为是自己在地窖子里;听到说话声从下面来的,她又以为是自己原来在人家屋顶上。她忽而在屋顶又忽而入地窖子,弄得她莫名其妙!

“阿丽思,”姐姐喊着妹妹的名字,“你不要心焦,一件事情光心焦可不行,经过一些时间,总可以水落石出。”

妹妹说,“水落石出不是我们要知道的事——我只要明白我现在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睡。”

“我说水落石出是比譬呀!”

“比譬能不能使我们知道究竟是呆在什么地方?”

“可是我说你总得忍耐!在上午一点钟你希望天亮,那是白希望的。时间一到太阳自然出现到地面上来。我从不曾听说有人心急望到天明,日头就出来得早一点。”

“那你意思是,凡是天黑就应当闭了眼睛睡吧。万一天黑是为什么遮着光明的结果,那你要等到几时?”

“但是,既然能遮掩到光明,这也就可想而知不是你一手掀得去的手巾之类,想掀是不能,可非常清楚!”

“可是总得试试看,到试了以后我再睡。”

试过了,那是没有结果的一种试验。于是她安心睡到这黑暗中,过着长长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