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一年之前,我们的生活都还像那些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经过大脑而是直接由打印机的墨水自我书写出来的幼稚韩式小说一样,充满了各种各样美好浪漫天真轻松愉悦的情节——当然,南湘对那些封面花花绿绿的小说有更加传神的速度,“当你翻开那些书的页面,把那些排版花里胡哨的文字放远了看,对,就是从十米开外的地方看过去,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会排列成四个图案,‘傻、×、作、者’。”我记得有一次唐宛如莫名其妙地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封面是两个青春美少女横构图的小说回来,南湘和顾里仅仅只是瞄了瞄封面上那行惊心动魄的宣传语“带你抵达青春疼痛的最深处”,两个妖精般的女人就风情万种不发一言地飘走了,顾里用彻底沉默的背影向唐宛如表达了她的轻蔑和不屑,而南湘在离开的最后补了一句“如如,你尽快找个男人吧,让他带你抵达疼痛的最深处——至少,带你抵达那儿的是个人,而不是这种(指着她的书上下左右摇了摇食指)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你如果开着一辆保时捷——或者是沃尔沃也可以——从学校的草地边上迎风而过,你一定会看见三个美少女和一个少女(……)冲你投来各具风情的目光,仿佛四朵娇艳的花朵,一个是纯洁而又清新的邻家茉莉,一个是幽香神秘的空谷山茶,一个是高贵冷漠的法国郁金香,一个是茁壮成长的芍药。

你一定会被吸引目光而险些撞到路边的法国梧桐上。是的,那就是我们。

继续往前开的话,你会看见露天网球场上几个赤着膊挥汗如雨的年轻男孩子,阳光照耀着他们汗涔涔的裸露胸膛,小麦色的腹肌在阳光下泛出充满青春气息的性感,他们故意把运动短裤穿得很低,以便露出他们花了大量的时间练出来的腹股沟肌肉——这就和我们在出门前愿意花半个小时来往我们的胸罩里面塞NuBra是一个道理。

男人爱看我们的胸口,我们爱看男人的皮带(上面露出来的腹肌)。他们笑容满面,声音洪亮,像夏天里奔跑着的刚成年的狮子。狮子们勾肩搭背,用汗水扩散着他们混合着高级香水味道的荷尔蒙。是的,那就我们的男朋友们。当你把车开过他们身旁的时候,你一定会嫉妒。

然而一年之后,我们的生活突然从没有大脑的青春言情小说变成了恐怖惊悚的江户川乱步。或者更疯狂一点,变成了郭敬明正在疯狂连载的那个杀得昏天黑地的小说《爵迹》。仿佛每一天的生活里,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刀光剑影。今天张小红把王二麻子打得血肉横飞支离破碎,明天刘大兄弟就把叶二娘的肠子扯出来往树上摔,昨天你用魂器把我的大腿砍成了三截,明儿个我一定放出魂兽咬着你的屁股不撒口。

就像今天这样,一群人默默地坐在长餐桌的两边,各自拿着白花花的银质刀具,面无表情地切割着自己盘子里的牛排,整个房间里除了刀叉摩擦陶瓷的诡异声响之外,鸦雀无声。此情此景,我们就像是恐怖片里一群围聚在停尸房里开party的变态解剖医生——唯一的区别是我们没有穿上整齐的白大褂。

我切下一块血淋淋的牛排,塞到自己嘴里。

从刚刚顾里她妈林衣兰按响门铃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十五分钟了。

一屋子的人没有说一句话。

除了顾准和林衣兰之外,所有的人都默默地低头对自己盘子里的牛排千刀万剐,而他们两个,则彼此沉默而又目光凛冽地对看着。

我悄悄地抬起头,发现正好顾里和南湘也抬起头在偷偷地交换眼色。凭借我们多年来的默契,我们用复杂的眼神和扭曲的表情,进行着心灵上的交流。我用便秘般的表情对顾里“说”:“这下怎么办?你之前从来没告诉你妈你还有一个私生子弟弟!”

顾里眯了眯她那爽刚刚打了电波拉皮的毫无皱纹的眼睛,媚眼如丝地“说”:“老娘反正没有说过,她又不一定猜的出来顾准的身份!你们紧张个屁啊!”

南湘用抽搐而轻蔑的嘴角冲顾里:“得了吧,就顾准那张脸,戴一顶假发那就是一模一样的你。你妈又不是瞎子,能看不出来么。”

我用眼白叹了口气:“需要先把他们俩的刀叉收起来……万一……别弄到最后报警就不好了……”

而在我们三个进行着复杂的眼神交流的时候,卫海、顾源、简溪三个人不时地抬起眼睛看我们,我们同时用凶狠的眼神制止了他们的偷窥:“吃你们的饭!不关你们的事!”于是他们三个像刚刚被训斥完的三条金毛大猎犬一样,乖乖地低头继续吃东西。

而从头到尾,唐宛如都非常地平静,她像一个优雅的贵妇般,把牛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用一个大勺子把这些肉丁舀起来一口放进嘴里。(……)她完全没有发现她身边的顾准和对面的林衣兰,两个人就像是互相靠近了彼此底盘的野猫一样,龇牙咧嘴,背毛像是通了电般地耸立着。她是瞎子。

而这两只彼此已经对峙了很久的野猫,终于展开了进攻。林衣兰一边切着牛肉,一边对顾准轻描淡写地说:“你长得和顾里很像啊,是顾里的新男朋友么?很有夫妻相啊。”

顾准露出白牙齿,礼貌地笑着:“是啊,都说我和我妈妈长得像,我妈妈特别漂亮。”说完又看了看林衣兰一眼,“还年轻,”

我同情地看了顾里一眼,她现在的表情就像是在喝她那种类似癞蛤蟆和蝙蝠尸体打碎了搅拌在一起的抗老化药水一样,充满了慷慨就义的深刻内涵。我很理解她,左手边是一个有着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DNA的至亲血缘的陌生人,而右手边是一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却叫了对方二十几年“妈”的人。

林衣兰脸色一白,对顾里说:“怎么不介绍一下啊,顾里?”

顾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刀叉,对林衣兰说:“妈,这是我弟弟,顾准。”

我听到这里头都痛了。这句话听上去简直像西班牙语。

我想不出整个中国除了她们顾家之外,还有哪个家庭能够戏剧化到产生出“妈,这是我弟弟”这样匪夷所思的对白来。

宫洺识趣地拉开椅子站起来,“谁需要点红酒,我去拿。”蓝诀也非常识趣地站了起来,说:“宫先生,我和你一起去,我帮你。”然后两个人离开了这个仿佛插满了钢针般难熬的尴尬局面。

我和南湘彼此对视一眼,表情都很痛苦。我想,如果这个时候我说“谁想去死么,我要去死”,南湘一定会识趣地站起来说:“林小姐,我和你一起去,我帮你。”

我和南湘都太了解顾里和她妈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灾难比面对顾里发疯还要恐怖的话,那就是面对顾里和她妈一起发疯。当年她爸爸顾延盛地的那段日子,我们天天都在看八点档的母女恩仇记。

三分钟之后,顾源站了起来,借口要去厨房把剩下的菜端出来,简溪这个聪明的家伙,立刻勾着顾源的肩膀“你一个人拿不了”,顺势逃进了厨房。五分钟后,Neil受不了了,他站起来,说:“家里有香槟么,我去拿出来。”我立刻站起来,极其配合地说:“有的,让我带你去厨房拿吧,你不知道在哪儿,我知道。”我刚拉开椅子,南湘就优雅地站了起来,温柔地拉着我的手,笑着说:“林萧你不知道呢,我下午才把香槟换了个地方,你们找不到的。我带你们去拿吧。”说完,我们三个“女孩子”提着裙子飞快地逃离了现场。

简溪没有管我的死活,和他的姘头顾源早早逃命了,同样南湘也没有管卫海的死活,拉着老想好我,溜之大吉。

剩下满脸尴尬的卫海和认真品味着美食的唐宛如,以及顾家三朵奇葩,在餐桌上怒放着,

卫海头皮发麻,于是站起来,嘀咕着:“我……我去上厕所……”然后也站起来往厨房逃。刚走了几步,活生生被唐宛如叫住:“你往厨房去干吗呀,厕所在那边呢!”卫海停了停,然后两眼一闭,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挺挺地继续往厨房逃。

当他逃到厨房,看见我们所有人沉默着团聚在厨房小小的空间里时,他擦了擦头上的汗,说:“他们手上拿着刀呢。”

南湘看着面前被吓坏了的高大的卫海,心疼极了。对于他这样一个仿佛依云矿泉水般单纯的体育生来说,这样复杂的场面,超出了他能应付的范围。她走过去伸开手抱了抱他,像一个美艳的少女拥抱安慰自己刚刚被三只窜出来的耗子吓坏了的金毛猎犬——换谁都会被吓住,一只穿着Gucci小靴子的尖牙利齿的女孩子更加一直阴森诡异穿着Prada衬衣的男耗子已经够吓人了,更何况边上还有一只背着Hermes的歇斯底里的母老鼠。

南湘把头埋在卫海结实的胸膛上,她在卫海胸膛上散发出的清新的沐浴露香水味里,听见唐宛如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我和简溪迅速回头看了一眼厨房的那扇窗户,我们在寻找第二次逃脱的方式。

南湘尴尬地从卫海胸膛上把头移开来,她非常不自然地抄唐宛如走过去,“宛如,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唐宛如的脸涨的通红,她颤抖着,看起来就像是准备变身前的希瑞一样让人害怕,她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冲南湘吼过去:“所以顾里才说你是个贱货!!”

南湘听到这里,刚刚伸过去拉住唐宛如袖子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唐宛如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而下一秒,唐宛如激动地一挥手把她推开,但她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拿着刀,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一股血腥味道就冲进了我的鼻腔里。我身后身趴到水槽上呕吐起来,他晕血。

但刀子划开的是卫海的胳膊,不是南湘的。在刀子快要扫到南湘的时候,卫海上前一把把南湘拽向了自己。

显然,唐宛如被面前的场景吓住了。

卫海的伤口不大,他摆了摆手,告诉我们不用去医院,只是拿了一块厚厚的纱布按在伤口上,纱布浸湿了很大一块红色的血迹。

南湘低着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卫海的旁边——她用行动在向唐宛如宣战,是的,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卫海的身边,没有解释,但也没有退缩。她像一株深谷里挺拔而娇艳的兰花一样,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摧毁的艳丽和高贵。覆盖在她身上的是卫海炽热而浓烈的目光,就算是置身事外的我们,都能感受到他目光里黏稠得仿佛岩浆般滚烫的爱意。他一手捂着胳膊上的伤口,低着头看着自己肩膀边上南湘一动不动的头顶,来回小声地安慰着南湘:“南湘,我没事的。这伤口很小。”“你哭了?”“我真的没事。”他直率的目光像是透明的松脂,把南湘包裹成了最美丽的琥珀。

唐宛如站在他们的对面,泪水从她通红的眼眶里滚出来。她知道自己输了。就算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自己也不一定是对手。更何况是这个全大学的男生都想追的南湘。她哆嗦着,把刀子放到厨房的洗手台上,默默地转身走了出去。

头顶精致的水晶灯投下破碎的彩虹光,把每个人苍白的脸照得斑斓。这盏灯是南湘和顾里一起在恒隆广场五楼的那家奢侈品家具店里选的,当送货的人把巨大的水晶灯丢到家门口就转身离去的时候,也是我和唐宛如两个人把巨大的纸箱小心翼翼地抗进来的。多少年以来,我们四个都这样看上去彼此拳打脚踢、横眉冷对,但实际上却相濡以沫地生活着,我们像是四棵生长得太过靠近的植物,看上去彼此都在尽可能地枝繁叶茂,抢夺着有限的阳光空气以及生长空间,但实际上,在肥沃的土壤之下,我们四个的根牢牢地缠绕在一起,什么洪水都别想把我们冲散,我们拼命地抱紧彼此,分享着每一滴养分。

我抬起头把眼角的泪水抹掉,眼眶周围一阵细密的刺痛。南湘依然低着头,刘海遮住了她娇艳的脸。我不用看,也知道她哭了。这么多年,我太熟悉她沉默着流泪的姿势了。不用看她的眼睛,我只需要看她呼吸的动作,就知道她是伤心还是快乐。

Neil停止了呕吐,脸色苍白的用手撑着洗手池。蓝决拿了张干净的纸巾递给他擦嘴。股源和简溪沉默着,他们两个并肩站在一起,目光停留在空气里一个不知道的地方,每一次我们四个之间的吵架,他们两个都会像这样,沉默的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也许这么多年来,他们看了太多次我们这样的喜剧表演,累了。

说实话,我也累了。我突然有一种一走了之的冲动。同样是在一年前,顾里的生日会上,也发生过类似鸡飞狗跳得场景,那个时候,我被巨大的恐惧亚的相识要粉身碎骨一样。但是今天,我却没有这样的恐惧感,只有一种从身体里扩散出来的抗拒迅速的在我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就像是一瓶倒进池子里的墨水,迅速的旧扩散开来,把一池透明染成漆黑一片。如果要说的简单一点的话,那就是,我也累了。

厨房外面开始传来越来越大省的争吵。我的思绪很乱,也听不完整,隐约有几句建立的对白传到厨房里来。

“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走进这个家里?你也就是个野(文明用语)种而已!”

“之所以有我这个野(文明用语)种,也是因为你连野(文明用语)种都生不出来,当然留不住男人。”

“你和你妈一样下(文明用语)贱!”

“当然比不了你的高贵,但是我们再下(文明用语)贱,是给我们巨大的遗产,而你呢?他留给你的钱很多么?多买几个包包就快花光了吧。”

歇斯底里的女声和冷漠平静却针针见血的低沉男声,每一句听着都像是耳光打在我脸上一样,我无法想象站在他们两个中间的顾里是什么心情。

我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宫洺。水晶灯折射出的五彩光晕,把它锋利的脸庞笼罩着,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准备收割人的灵魂的天使。他的目光静静的看向我,想在回读一本书,我无法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他在想什么,清晰地说,我从来没有弄懂过他在想什么。他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里流淌着的,都是谜。我把眼泪擦掉,走到他面前,真诚的说:“宫洺,我知道作为助理,我应该完成你交代的每一个工作。但是算我求求你,无论如何,不要让我今天去和顾里说她被解雇的事情,算我求你,行么?过了今晚,我明天一大早,不用你提醒,我自己就去找顾里我当面告诉她。”

我勇敢的看着面前让我一直都很恐惧的宫洺,用尽量全身最大的力气和他对视着。因为,我很害怕,也许今天晚上这场血肉横飞的闹剧最后,站在顾里身边的人只有我一个,我环顾了整个厨房里的人,我从他们脸上一一看过去,甚至是顾源,我都没办法相信。以顾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只要我说出这个消息,那么,她为了她那不容有任何侵犯的自尊。也会竖起她全身的刺来抵触我。她那种孤军奋战的悲壮足够让我心如刀割了。

宫洺看了看我,点点头对我漏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灯光下看起来格外动人,像是油画里英俊的年轻天使。他用他那把像温泉般柔软的磁性嗓音说:“我看我还是先走了。”然后转身走出了厨房。

蓝决也很识趣的起身告辞了。Neil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我,我冲他点点头:“你送蓝决现走吧。”我知道他此刻也很尴尬,特别是他和屋子外面的人还有一些血缘,此刻更加不适合待在这里。

这个时候南湘抬起头来,她眼睛里还有些没有干透的泪水,在丁光下盈盈动人。他走到我面前,捏了捏我的手,对我说:“我陪卫海去医院。你在这里没问题么?”我回握了她的手,对她说:“你先走,我在这了没事。”她看了看我,张口又想说什么,我打断了她,“真没事,你们先走。”

说完,我随着他们一群人走出了厨房,简溪在我的身后,把手放在我的背后,隔着衣服,我能感受到他滚烫而宽大的手掌上,透露出来的心疼。

经过顾源的时候,我故意让也不让的撞开他。因为我觉得他有病,我觉得他脑子被枪打了。我心里突然莫名其妙的对他仇恨起来。也许是我在宫洺的办公室看见他满脸笑容的样子,也许是我想到了顾里此刻还毫不知情,简溪肯定很明显的感觉到了我对顾源的敌意,所以他刻意而又自然的把身子插了过了。隔在了我和顾源的中间。

我们所有人走回客厅里的时候,他们的战争已然没有结束。我看见顾里抱着手,而无表情地站在一边,她的目光看起来空洞而又冷漠。其实我知道,她心里此刻是巨大的绝望。

林依兰把头转向顾里,眼睛一眯就是两道冰冷的光:“顾里,你倒是说话啊你!你爸爸就是背着我们母女俩,和那个狐狸精贱(文明用语)货生下了这个小贱(文明用语)货!现在你是想怎样?和他相亲相爱吗?”

“那个狐狸精贱(文明用语)货,”顾里两眼一红,两颗滚圆的泪珠从她浓密的睫毛下面滚出来,“也生下了我。”她的声音像一把揉进心里的滚烫的沙子,听起来如同一扇被砸碎了的新玻璃窗。

顾准坐在沙发上,没有说话,脸上笼罩着一层冰霜一样的轻蔑。

宫洺轻轻的拧开门,准备离开,这时林依兰转过身来,说:“谁都不用走,我走!这个屋子里都是你的亲人!我去大街上当要饭的!”

宫洺在林依兰的话里尴尬的把动作停下来。

“你是我妈,你怎么会是要饭的。”顾里的脸很平静。泪水挂在他红彤彤的脸上,看得我心都快碎了,她拿着纸巾,轻轻擦着她已经晕开的眼妆,沙哑的说:“就算要饭,也是我去,不会轮到你。”

“那你现在是要我这个妈还是要这个野杂(文明用语)种!”林依兰朝沙发上坐下来,手指掐在沙发扶手上直发抖。

“你也一把年纪了,嘴巴怎么这么脏?”顾准在对面沙发上,不冷不热地说。

顾里低着头,揉着她手里的纸巾,无力的说:“你少说一句吧。”

林依兰哆嗦着站起来,朝门口走,她一把拉开大门“我养了你二十四年!”她太过激动了,泪水在她脸上的皱纹里晕开来。“顾里我养了你二十四年!”说完砰的一声把们摔上走了。

巨大的沉默里,顾里把脸埋在自己的双手里,一动不动。

顾源刚刚看到顾里的眼神里,还充满着怜惜和温柔,而此刻,视线上却突然龙爪槭一层寒冷的雾气,他冷冷的对顾里说:“是啊,说得好。我就是个外人。我从头到尾都是外人,顾里,你有把我当作过你的亲人么?你当我是什么?”

顾里的眼睛里又涌出眼泪来,她站起来,冲顾源小声说:“对不起。”

顾里低声下气的样子,一下子把我点燃了。在我心里,鼓励什么时候这么低声下气过,就算是对着我们学校校长,顾里都没说过“对不起”。外看着面前快要崩溃了的像一条水头丧气的狗一样的顾里,再看着她面前这个面容冷漠趾高气昂的所谓的男朋友,一股无名火从我心里疯狂的窜到头顶:“你冲顾里耍什么脾气?你嫌今天的局面还不够乱么?我要是顾里,我也彻底把你当外人!你他妈骂人之前先去撒泡尿照一下,你今天在宫洺办公室里和你妈一起做那些龌龊勾当的时候,你把顾里当什么人?你还有脸……”

我没说完,就被简溪一把扯到了身后,他压低着声音吼我:“林萧你填什么乱阿你!你嫌今天太好收场了是吧?!”听得出,他真的急了。

顾源一听也急了,冲我把眉毛一拧,伸出手把简溪一把推开,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的说:“林萧,刚才在厨房里是你求着宫洺别提这事儿的,现在你在这里落井下石是吧?”

顾里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握着我的手,她的脸渐渐地从震惊里恢复过来,就如同刚刚一直处于死机状态的电脑,终于可以移动鼠标了。我看着面前重新冷漠重新强大起来的顾里,是的,这才是我熟悉的她。

她站在我的面前,和顾源对峙着。

这种场景在我的清河村的年代里,无数次的发生着。每一次,都是简溪顾源一个阵营,我和顾里一个阵营,无论谁对谁错我永远都是和顾里站在一起。用简溪的话来说:“顾里如果哪天杀了人,那是你林萧帮忙递的刀!”顾里也总会面不改色的反唇相讥:“如果顾源强(文明用语)奸了哪个女的,那也是你简溪帮忙脱的裤子!”

我永远都是和顾里站在一起。用简溪的话来说:“顾里如果哪天杀了人,那是你林萧帮忙递的刀!”顾里也总会面不改色的反唇相讥:“如果顾源强奸了哪个女的,那也是你简溪帮忙脱的裤子!”

我被顾源刚刚的德性给惹毛了。于是我仗着面前强大的顾里,脑子一热,指着他说:“你有本事就告诉顾里,你和你妈是如何跟宫洺要求把顾里从财务总监的位置开除的!有胆子做就要有胆子说!”

说完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握着我的顾里的手,刷的一声就变得冰凉。

顾源的脸唰的一下子白了。

简溪涨红了脸,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冲着我说:“你们女人都是疯子!”

整个房间安静了半分钟后,顾里轻轻的抬起头。她的声音突然恢复了锐利而又傲慢的原调,我突然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缩紧了心脏,我还来不及分辨这种诡异的情绪来自何处,就听见背对我的顾里,对简溪说:“简溪,你在这了凑什么热闹?你觉得自己骨头很硬么?刚刚吃饭之前,我第一个想说的人就是你。你之前在我面前对我说的什么你记得吗?你对林萧说的是你离开了林泉,从北京回来了,是吧?”

我抬起头,简溪的目光瞬间就像被吹熄的蜡烛一样暗了下去。

“那上个星期,我在香港广场的星巴克看到的和你正在一起喝咖啡的那个长得和林泉一模一样的女的又是谁呢?你别告诉我她是高中跳楼的那个姐姐林汀,我他妈就不爱听鬼故事!”

五月的上海,夜晚是不冷不热地惬意。

暖黄色的路灯透过梧桐树,在马路上投影下无数金黄色俄碎片光斑。

蓝决和Neil沿着马路不快不慢的走。

虽然离开了刚刚快动快要被压垮般的别墅,但是此刻心里的压抑感还是没有散去。Neil把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偶尔抬起头看着自己身边的蓝决,也不知道说什么。

暖黄色的灯光把他的眉毛找的发亮,在眼睛上投下深深的暗影来,轮廓分明的脸看起来就像要溶到夜色里去了。

“喝啤酒么?”蓝决说着,自顾自的朝街边的自动贩卖机走过去。他从口袋里掏钱来准备塞进币口,刚掏出来,就被Neil一把拉向身后,“我来。”

Neil’买好了两罐啤酒,塞了一罐到蓝决手里。

“你还挺大男子主义的。”蓝决拉开拉环,咧着嘴笑笑,嘴唇薄薄的,看起来非常英俊。

“那当然。”Neil挑了挑眉毛,表情有点生气,像是对方问了个答案很明显的问题。

“对了,”Neil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咽下几口啤酒,“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问完之后也没敢看蓝决,只是把目光投向街道前方的路灯。他的睫毛紧张地抖动着。

“哈,干吗问这个?”蓝决笑着,脸庞的线条变得温和起来,“难道你看不出来么?”

Neil仿佛象牙般的皮肤在夜色里红起来,“看不出来。”他尴尬的耸耸肩膀。

“我还以为你知道,”蓝决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但随即大方的勾过Neil的肩膀,“这不是很明显的么。”

Neil感觉到蓝过自己肩膀的蓝决的手臂温度,他的全身的毛孔瞬间收缩起来,他在喉咙里咳嗽几声,压抑着细尼龙开心的像要爆炸开来的喜悦,平静地说:“嗯是啊,是很明显。”说完,他轻轻地伸出手,揽过蓝决的腰。

“那当然,”蓝决的笑容灿烂极了,他衬衣领口在夜色里敞开着,传来带着体温的香水味到,“我一直喜欢女孩儿。”

凌晨的深夜里,上海像一艘科幻电影里悬浮在黑暗宇宙中的巨大航母,星星点点的灯光,和那些看起来像是各种电子回路的高架和马路。

沉默旋转着的城市,像海绵般吸收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欢笑声、哭喊声、争吵声、婚礼声、诅咒声、婴儿出生的啼哭声、亲人去世的悲痛声、所有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像是黑色的城市污水一样,流进下水道,流进城市之下的遥远的心熔炉。

所以这艘巨大的宇宙飞船,永远都在这样沉默无声地往前航行着,漂往宇宙里一个未知的世界。

寂静的尘埃星河,漫长的宇宙极光,爆炸的太阳黑子轻轻地扫过滚烫的眼睑。

某一颗轻轻跳动着的小星球,就像是几百万年前一样,渐渐人入了冰河世纪。

简溪的瞳孔里倒映着的是已经熄灯了的东方明珠,呼吸般明灭的光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快要死亡的小行星。

顾源倒空了第三支红酒瓶,然后把杯子里的红酒一口喝掉了。他把滚烫的脸贴在落地窗上,窗外这片外滩的江景,价值连城。

“你干吗不告诉顾里你的真实想法呢?”简溪看着面前喝醉了的顾源,皱着眉头说。

“因为,我越来越觉得,”顾源闭上眼睛,羽毛办浓密而西安长的睫毛湿漉漉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和顾里交流了。我觉得她渐渐的离开我的生活了。”

简溪转过头:“你这不是作践自己么?”

“你不是也一样么,你干吗不和林萧说,林泉回上海来找你,你已经和她当面讲清楚了,叫她死心了阿。你冲林泉吼着让她滚,不要再缠着你的时候,不是挺牛逼得么,怎么在林萧面前什么都说不出来?”

简溪没有回答,他看着窗外脚下翻滚着的混浊泡沫的黄浦江。外滩残留的灯光倒映在江面上。被风一睡就浪散成一片。

“好像起风了,有一点冷呢。”蓝决喝着啤酒,脸上红红的。

Neil沉默的点点头,继续往前走着,过了一会儿,还是把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递给蓝决,“披上吧。”

巨大的黑色奔驰S轿车停在宫洺的楼下。

宫洺转过头,看了看自己身边的男孩子,目光仿佛漆黑的午夜般幽深。男孩子转过头来,锋利的眉毛英气十足,他用星辰般的双眼,回望了宫洺,然后他伸出手,抓过宫洺放在扶手上的手,用力的握了握。

“没事的,别担心她们了。”他的声音仿佛温热的水一样,充满着动人的磁性。

宫洺点点头,“你还住原来的地方么?”

“不了,换了个地方。离你家很近。”

“好。”

蒸腾氤氲的雾气里,我和顾里彼此沉默的对望着,不发一言。

巨大的按摩浴缸把热水源源不断地冲击到我们的身体上。这个巨大的浴缸是顾里和房东反复商量之后安装的。为此她前后磨了房东一个月。这个浴缸达到足够装下我和顾里男湘三个人之外,甚至能装下唐宛如!自从有了这个浴缸,我们就很少去南京泡温泉了。这个浴缸成了我们四个女孩子的新宠。(当然,当我和顾里发现它也同时成了Neil和顾源的新宠时,我们义愤填膺的说:“你们两个男人也一起泡阿!要不要脸啊!”为此,解决方案是,我和顾里加入了他们俩……当然,他们在浴巾里间觉得穿上了泳裤。)

而此刻,却只有我和顾里两个人了。一个小时之前,真个屋子里挤满了人,每个人似乎都在用最高的音量彼此嘶吼着。而现在突然人去楼空,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们脚尖对着脚尖地盘缩在浴缸里。滚滚的热水把我包裹起来,头顶的浴霸被顾里全部打开了,尽管天气已经不冷,不需要加热。但是她一直都喜欢这样明亮的金黄色光线。我和她面对着面挨着。她的脸在光线下非常清晰,我甚至能看得见她脸庞上细腻的白色绒毛。

卸妆后的顾里看起来之后十七岁。这样的她,看起来更柔弱、更纯净、更美好,感觉和南湘一样。但也更容易受到伤害。像一个脆弱的瓷器,而南湘不一样,南湘也是纯净、也美好,但是南湘看起来更像是一汪泉水,无论刀伤还是剑创,都无法留下痕迹,最后依然是一面完整而宁静的水。但顾里不会,她碎了就是碎了,就算能工巧匠可以把她无数次的粘合,但是,每一条裂缝都清晰的记录着她受过的伤。

我看着面前平静而略带悲伤的她,又想想失败的自己,不由得悲从中来。我伸过脚趾,在水下面轻轻的用脚趾掐了掐她的小腿。她眉毛一拧,冲我说:“林萧你想死吗?”因为没有化妆的关系,她的表情少了大半的狠劲儿,看起来像一个虚张声势的小丫头,我不由得笑了,眼泪吧嗒滴进浴缸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和顾里反复的换着新的热水。迟迟不肯从浴缸离开。

很晚的时候,浴室的门开了,南湘走了进来。

偌大的浴缸在挤了三个人后,终于显得温馨了一些,或者说,我们彼此的距离都靠近一些,南湘的眼睛在水蒸气里显得湿漉漉的,她把她浓密的头发扎起来晚在脑后,热度让她的皮肤像娇艳欲滴的花朵。

“顾里,你说的对。我就是个践(文明用语)货。”她闭着眼睛,慢慢的把脸往水面下沉,“但我是真的爱卫海。”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践(文明用语)货了?我压根不知道你和卫海在一起了。”顾里莫名其妙的瞪南湘一眼,然后回过头看着惊讶的我说,“林萧你也知道?”

我点点头:“我们都以为你知道了,不然唐宛如干吗说‘怪不得顾里说你是践(文明用语)货’呢?我们以为她就是指这个呢。”

“这很奇怪么?我从小到大不是一直骂你们两个小践(文明用语)人小贱(文明用语)货么。”顾里翻了个白眼,又一重要渐渐恢复她计算机作风的苗头。

不过几秒之后,她又重新的颓废下来。她挤到我们中间来,低声说:“我自己的爱情都一塌糊涂,我有什么资格说你呢。”

三个人一起沉默了。

过了一会,南湘轻轻的把投靠到我的肩膀上,她闭着眼睛,在我的的耳边说:“我刚刚和卫海分手了。”

晚上,我和南湘都挤到了顾里的那张大床上睡。

我听着他们两个彼此尖酸刻薄的斗嘴,心里的温度渐渐的回升起来。每一次,无论我面临了什么用的挫折,只要我呆在她们身边,我就会像是插上了充电器的手机一样,慢慢的又重新叫嚣起来。脑海里偶尔还是会闪过简溪的脸,那张皱着眉毛,像是在看一幅悲伤的油画般表情的脸。

就在我们渐渐快要睡着的时候,我们听见了开门声。

我们三个裹着睡衣,打开门,看见回来了的唐宛如。

顾里走过去,握了握她的手:“你没事吧?刚才我们一直打你手机,你都关机了。”

唐宛如沉默着没有说话,但还是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南湘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她说:“宛如,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要瞒你。二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们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莫名其妙的发生了,我一直拖着,害怕告诉你,告诉你们……你骂的对,我就是践,我连自己好朋友喜欢的人都要碰,”说到这儿,南湘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我听了心里也很不好受,她调整了下情绪,继续说:“宛如,我和卫海分手了。”

唐宛如抬起头,牢牢地盯着南湘,过了很久,她才仿佛下定很大决心般的我气南湘的手,她的眼圈通红:“南湘,我听得出来,你这番话是真心的……”

她渐渐的加大了手上的力度,直到南湘的脸痛苦的扭曲起来,几乎快要站不稳,“但是在我心里,你依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践(文明用语)货,最践的人就是你。”

她双手大国有利而激动地颤抖着,想要把南湘的骨头捏碎一样。

那一瞬间,我看着唐宛如目光里翻滚着的圆度和仇恨,我害怕了。如芒在背的幽深的恐惧像个幽灵一样一动不动的站在我的身后。我从来不曾看见过,唐宛如的目光会使这样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沼泽,里面肆意闪烁着的绿色幽光,像毒液般嘶嘶作响。

她摔开南湘纤细的手,转身走进房间去了。我去扶南湘的时候,扶到一手滚烫的眼泪。

第二天一大早,唐宛如就提着行李搬走了。

她搬走之后不久,就下起了绵绵的大雨。整个上海笼罩在一股昏黄色的雨水里。

随后,上海就进入了漫长的梅雨季节。

仿佛没有尽头的雨水从天而降,肆意的冲刷着城市的每一寸土地。摩天大楼在这样昏黄色的光线里,看起来像是无数生锈了的遗迹。

马路上雨水横流,卷裹着各种垃圾,流进城市的地底。

混浊的雨水,破天盖地的肆意腐蚀着上海每一寸土地的表面,肆意腐蚀着每一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