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仑走到古典画框前,看着框里的六块横的长方照片,是一个人和六匹马,但可不是普通的人和马,他们乃是公元七世纪的「昭陵六骏」。

朱仑回头望着我,显然等我解说。

「中国最有名的皇帝之一,唐太宗,生前怀念跟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六匹马,为它们在石灰岩上做了六块浮雕。唐太宗死后,埋在陕西省的昭陵,这六块浮雕也陪他安息在墓园的东西墙上,叫作《昭陵六骏》,这是公元七世纪的事。一千三百年过去了,到了二十世纪,美国人来到中国,连抢带偷的运走了其中的两块,最大的一块长一七六公分、宽二○七公分,马前有一位军人,就是名将丘行恭,他正在为中箭的马拔出箭杆。这匹勇敢的马名叫『飒露紫』,另外五匹叫『拳毛騧』、『白蹄乌』、『特勒骠』、『什伐赤』和『青骓』。分别在石刻上展现了它们静止或奔驰的画面,是中国雕塑艺术的极品。一九一四年,美国人将『飒露紫』和『拳毛騧』两座石刻敲成小块,偷运出中国,今天收藏在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馆。四年后,一九一八年,又食髓知味,巧取豪夺了另外四骏,也是敲裂成小块,从渭水偷运而下,西安市政府听说了,派出骑兵去追,追到潼关,总算救回来了,放在今天的陕西省博物馆。这《昭陵六骏》的身世与离合,非常动人,并且有象征性,所以我集合了它们的老照片,装框在我家墙上。请注意,这些画面不是过去式,而是现在式、现在进行式,是中国古艺术品被美国人敲裂成小块后的重新拼凑、是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馆把不名誉得来的赃物公然典藏,这些都是现在式、现在进行式的美国人的无耻和罪行。美国人想知道中国人是什么感觉吗?想想看,费城的美国发表独立宣言时的『自由钟』(Liberty Bell),它有两千零八十磅重,也就是九百四十三公斤重,如果被偷走,切成九小块,每块一百多公斤,运到中国陕西省博物馆,再黏成一口钟,美国人做何感想?一八三五年七月八日,这口钟为首席大法官马歇尔(John Marshall)之死而鸣时,它裂了,后来修了又裂了,美国人可以接受它的破裂,但能接受它分尸到中国吗?美国人偷走中国的昭陵二骏,要想知道中国人的现在式、现在进行式,用『自由钟』一代换,就会感同身受了,不是吗?」

朱仑问:「这种情况,有没有物归原主的可能?」

「被害国中国已加入四个联合国文物保护国际公约:一九八五年加入『保护世界和自然遗产公约』;一九八九年加入『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一九九七年加入『国际统一私法协会关于被盗或者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约』;一九九九年加入『武装冲突情况下保护文化财产公约』。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一九九五年另行颂布『关于被盗或非法出口文物公约』。这些公约规定,任何被抢夺或丢失的文物都应物归原主,并且没有任何时间限制,流失文物国家有权索回流失他国的文物,流失文物应当归还其原属国。依据这些国际公约,二○○二年,大英博物馆、巴黎罗浮宫博物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等十八家欧美博物馆,联合发表『关于环球博物馆的重要性和价值的声明』,反对将艺术品特别是古代文物归还原属国。也就是说,资格最老的十八家小偷,公然不要脸的表现了集体无赖。英国文学家吉卜龄,一八九九年有首诗『白种人的重担』(The White Man’s Burden),偷了人家这么多东西,当然是重担。其实不要脸的吉卜龄的诗该写成『白种人的不要脸』才对,十八家世界级的博物馆如此厚脸皮,可以看到白种人多么不要脸。总而言之,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贼的逻辑』,我的一个朋友为了版权,将盗印商告到法院。那个盗印商不但不认错,反当庭责怪我的朋友说:『为了你告我,害得我连夜把书搬家,害得人家好几天没睡好觉!』这就是『贼的逻辑』。」

「你很有趣。」朱仑一笑。「你捉起赃来,图片和联合国全部动员,这么细密。」

「这就是我的大本领。每个人都会骂某某某是王八蛋,我却能证明某某某是王八蛋。所以呀,大家怕我。许多年前,我的一位女朋友跟她母亲说,和我见个面,她母亲一口拒绝了,理由是四个字:『我们怕他。』这四个字是用湖北话说出的,听起来的发音是『窝闷爬他』,方言味道十足,有趣极了。」

「你那么可怕吗?」

「可不可怕,要因人而异。其实坏人才怕我,我是唯一能欺负坏人的好人。」

「你认为我怕你吗?」

我对她笑,不答话。

「你的笑很神秘,你的答案没有。」

「我有答案。答案是,也许有一天,你会怕我。」

「怕你什么?」

「我想,等到你自然知道了再知道吧。也许有一天,你才真的知道。现在只能说,你只知道你不知道的一部分。像美国的那个王八蛋国防部长所说的那一大串绕口令:

As we know,

There are known knows.

There are things we know we know.

We also know

There are know unknowns.

That is to say

We know there are some things

We do not know.

But there are also unknown unknowns,

The ones we don’t know

We don’t know.

我们都知道,

有些事我们知道,

有些事我们知道我们已经知道,

我们同时知道

我们知道的有些事,其实我们

并不知道,

就是说

我们知道,世上有些事

我们并不知道,

但同时我们并不知道:有些事

我们不知道

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我们真的是不知道。

这大段绕口令式的纠缠,总结起来应该是:我知道你不知道,但你说你知道,其实你不知道,直到你叫上帝知道,上帝和我们都知道,知道你不知道,但你说你知道,其实你不知道,因为也许有一天没有来到,所以你永远不知道。」

朱仑笑得好开心,好像豁然开朗,又好像犹豫不决。

「你说也许有一天,意思是——」

「意思是也许没有那一天。」

「因为——」

「因为那一天的到来,要你我对『演出』对“make believe”的看法一致。别忘了你是我的模特儿,有时候要『演出』我要的角色,不是真的。比如说,也许你会『演出』叫床。你知道什么是叫床吗?请注意,不是情人式的叫床,是『演出』情人式的叫床,叫得好,不但逼真,并且以假胜真,那才是好的模特儿,电影明星其实是广义的模特儿、导演的模特儿。」

「你说叫床,那么复杂吗?还要靠导演吗?我想我就会,立刻会。」她表情神秘。

「你会?」我惊讶。「你怎么会?比如说,为了写作需要,我要你躺在床上,叫床给男人看,你说你会叫?」我奇了,我摇着头。

「我会,我会呀,我会叫:『床啊!床!』我不是在叫它吗?」她慧黠的答复。

我大笑起来,搂住她的肩。赞美她:「你这聪明的,我想你在故意的teasing your BOSS,也teasing your BOSS的床,anyway,我不得不承认你真的很会叫床,并且,很会编一本简明的字典。」

「简明字典?」

「简明字典。比『简明牛津字典』(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lish)简明一万倍。因为你的字典里,一个字只有一个定义,床就是床,不是别的。」

「我错了吗?」

「你没有错,只是实际上,可能你叫的是My God!由上帝代你表达要叫出的一切。只是那种情况发生时,一片混乱,上帝是指什么,也就难说了。」

「你好像预知一切。」

「别忘了你是我的模特儿。我常常提醒我也别忘了。我常常想到你是模特儿式『演出』、是make-believe,甚至是pretend to be SEVENTEEN。」

「SEVENTEEN?我不正是十七岁吗?」

「没错,正是十七岁。但那是你的十七岁,不是我的十七岁。所以呀,十七岁的模特儿是听命行事的,在扮演我的十七岁时候,难免跟你自己的十七岁不一致,所以那时候,你要逢场作戏,engage in merry-making occasionally,当然,也可能不是merry-making,而是merry haha,或是merry hell,谁知道呢?」

「看来做模特儿的下场很复杂,复杂得像这六匹马。」朱仑朝马指点着。「六匹马子。」她补了一句。

「你十七岁的语言——『马子』,你知道它在简明字典以外的意义吗?马子在中文里指一件用品,是什么?」

「是什么?」

「是一件给男人排泄的容器,就是俗称的夜壶。它在中国汉朝时一直叫『虎子』,到了唐朝,骑过昭陵六骏的那位唐太宗叫李世民,他的祖父叫李虎,『虎子』犯了忌讳,就把『虎子』改为『马子』了。所以呀,今天年轻人把女朋友叫作『马子』,不知道『马子』是那么写实的服务用品,多有趣呀。」

「也多倒楣呀。」

「所以呀,要不倒楣,博学多么重要。博学就不会马马虎虎,年轻人知道唐太宗这些,马马虎虎,是马是虎,都随皇上决定,该多么郁卒啊。十七岁以为自己在反叛,很屌、很跩、很smart或什么,其实啊,都是些小傻瓜儿、都被要玩他们的人给玩了,并且从古人开始,像唐太宗。」

「你说得很毒辣。但你能避免吗?一,你也有过十七岁;二,他的『昭陵六骏』就在你墙上。你身上的唐太宗,一只虎六匹马,比十七岁的还多呢。」

「真会说话啊,你这可爱的十七岁。你说得都有道理,但别忘了我有一个焦点是什么,那就是从『昭陵六骏』可以反对美国,伸张民族大义,唐太宗为我所用,他的六匹马,六匹怪名的阿拉伯马,都是我反美的道具,请别忘了这一焦点。」

「我不会忘,唐太宗的爷爷,李虎,和六匹马:『飒露紫』、『拳毛騧』、『白蹄乌』、『特勒骠』、『什伐赤』,和『青骓』。」

「什么?你立刻记得这六个难记的怪名字?」

朱仑点点头。

「你是神童、神『马子』?」

「谁说我不是?尤其,你大师说我是,我一定是。我刚才看到『昭陵六骏』下的小字说明,就立刻会记得。说看到,不够准确,说扫描到吧。」

「你这种速学速记的本领,除了神童、神『马子』的神通外,有后天的训练吗?像是速读、快速记忆之类?」

「没有,也不需要。因为,因为我是神童,可是太电脑了一点,就说我是电脑神童吧!谁又知道我是不是?也许只有电脑知道我是,谁又知道呢?」

「你说你『是神童,可是太电脑了一点』,你太小看你了。其实你超电脑。你十七岁,十七岁的神童,早在没电脑时代,就有超电脑的。希腊的数学家,早就知道可用圆规和没有刻度的直尺画出正3、4、5、15边形。在这之后两千多年,没人知道怎样用直尺和圆规构造正11、13、14、17边形。但十七岁的高斯(Gauss)就给17边形提出答案。高斯是德国的十七岁。还有那法国的巴斯卡(Pascal),十七岁时就给圆锥曲线定理而出。巴斯卡是法国的十七岁。还有荷兰的惠更斯(Christiaan Huygens),十七岁时就学术出来『悬链线』。惠更斯是荷兰的十七岁。这些十七岁啊,都是电脑时代没出现前的超电脑。至于今年八月二十三日美国那十七岁破解iPhone密码的神童,才算是电脑时代的产物。而你呢,朱仑,你虽生在电脑时代,但你的水平是超电脑的,一如那十七岁的花腔女高音席尔丝(Beverly Sills,艺名Belle Silverman),你在智慧上的表现,可谓『知识上的花腔女高音』呢。来,唐太宗,送这小马子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