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青豆明白自己正处于严重的宿醉状态。她几乎从未宿醉过。不管喝了多少酒,到了第二天早晨脑袋总是清醒如常,立刻就能进行下一个行动。这一点她引以为豪。今天却不对劲,太阳穴钝钝地痛,意识似乎被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脑袋就像被人用铁箍一圈圈往里勒。时钟的指针已经转过十点。向正午逼近的晨光,像针刺一般,令眼底深处生疼。从门前的路上疾驰而过的摩托车的引擎声,把拷问机般的嗥叫传遍整个房间。

此刻一丝不挂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她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家的。地板上,胡乱地扔着昨晚穿的全套衣服。看样子是自己剥下来的。挎包放在桌子上。她跨过散落在地板上的衣物走到厨房里,一口气喝了好几杯自来水。然后走进浴室,用冷水洗了脸,照着大镜子检视赤裸的身体。仔细地上下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任何痕迹。她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尽管如此,下半身还是微微残留着激烈做爱后翌日早晨会有的感觉。仿佛身体深处被翻搅过来般的甜甜的倦怠。然后她觉得肛门也有微微的不适。狗东西!青豆心想,用指尖按住太阳穴。那帮浑蛋,居然连那儿也碰了吗?但令人气愤的是,她什么都不记得。

依旧沉浸在模糊浑浊的意识中,她用手撑着墙洗了个滚热的淋浴。用肥皂使劲擦洗全身,把昨夜的记忆——某种近似记忆的无名之物——从身体上洗掉。尤其细心地清洗性器官和肛门,还洗了头发。一边忍受牙膏的薄荷味,一边刷了牙,消除口中沉闷的气味。然后从卧室的地板上拾起内衣和连裤袜,别过脸,把它们扔进放待洗衣物的筐子里。

她检查放在桌上的挎包。钱包好好地还在,信用卡银行卡也都没有丢,钱包里的现金几乎没少。她昨夜支付的现金,好像只有回家的出租车费。包里少了的,只有事前准备好的避孕套。她数了一数,少了四只。四只?钱包里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上面写着一个东京市内的电话号码。但究竟是谁的电话,她毫无记忆。

她再次倒在床上,横躺着,尽量追忆昨夜发生的事情:亚由美走到男人们的桌子前,笑嘻嘻地谈好了,四个人喝酒,大家都有了醉意。接下去就是老一套的程序。在附近的城市酒店里定了两个房间。青豆按照商量好的,和头发稀薄的做了爱。亚由美则要了那个年轻的大块头。做爱相当棒。两个人一起入浴,然后是漫长而细心的口交。插入前也绝不疏忽,已经戴好了避孕套。

大约一小时后房间里打进一个电话,是亚由美,问道:现在可不可以到你那儿去,大伙儿接着喝?行啊。青豆回答。一会儿,亚由美和她那位男伴来了。然后他们叫酒店把威士忌和冰块送进客房,四人喝了。

后面发生的事她想不起来。四人再次聚齐以后,好像突然间醉意大发。可能是威士忌的缘故(青豆平时不喝威士忌),也可能是和往常不同的缘故。往常总是她自己面对男人,而这次身边还多了个搭档,于是放松了警惕。她依稀记得她们好像还交换伙伴再次做爱。我是在床上和那个年轻的做,亚由美和头发稀薄的在沙发上做。好像是这样。然后……后来的事就模模糊糊,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唉,这样也好,想不起来,就这么忘了吧。我尽兴地做了爱,仅此而已。反正今后恐怕不会再和那些家伙见面了。

第二次做爱时有没有戴避孕套呢?这才是让青豆担心的事。千万不能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怀孕或染上性病。不过没关系。因为我不论醉到什么程度,不论意识怎样朦胧,在这种事上都毫不含糊。

今天有没有要做的工作?没有工作。今天是星期六,我没安排工作。哦不,不对。并非如此。下午三点要去麻布的“柳宅”,给老夫人做肌肉舒展。几天前Tamaru曾来电联系:因为要去医院做个检查,可不可以把星期五的预约改到星期六?这件事竟然会忘得一干二净!不过离下午三点还有四个半小时的时间。到那时,头痛一定已经消失,意识也一定会更加清醒。

泡好热咖啡,径直往胃里灌了好几杯。然后光着身子套上件浴袍,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凝望着天花板度过了上半天。什么事都无心做,只是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没有有趣之处,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天花板安装在那里,原本就不是为了让人感到有趣。时针指向了正午,但她全无食欲。摩托车和汽车的引擎声还在脑中轰鸣。这样正式的宿醉,还是头一回体验。

尽管如此,做爱好像还是给了她的身体良好的影响。被男人搂着,任由他凝望、抚弄、舔舐、啃咬赤裸的躯体,被阴茎插入,连续多次体味性高潮,于是盘踞在体内的芥蒂之类的东西解开了。宿醉当然痛苦,但其中却存在一种释放,足够弥补这种痛苦还有余。

可是,这种局面我还得持续多久?青豆心想。这种局面到底我还能持续多久?我马上就要到三十岁,慢慢地,四十岁便会挤进视野。

不过关于此事,先停下不再多想,下次再慢慢思索吧。反正目前还没到迫在眉睫的地步。要认真考虑这种事的话,我……

这时电话铃响了。铃声在青豆听来就像雷鸣,简直像坐着在隧道中疾驰的特快列车。她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下来,抓起听筒。墙上的大挂钟正指着十二点半。

“是青豆吗?”对方问。稍有些沙哑的女人声音。是亚由美。

“是的。”青豆回答。

“要紧吗?刚才那声音听上去好像被巴士辗过。”

“没准差不多啦。”

“是宿醉吗?”

“嗯,相当厉害。”青豆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你不记得了?不是你自己写给我的吗?还说过几天再见呢。我的电话号码应该也放在你的钱包里。”

“是吗?我什么都不记得。”

“嗯。我猜就可能会这样,有点担心,才打个电话看看。”亚由美说,“我担心你是不是安全到了家。虽然看着你在六本木十字路口坐上了出租车,把目的地告诉了司机。”

青豆长叹一声。“我毫无印象。不过好像安全地回了家。因为我睁开眼时,是睡在自家床上。”

“那就好。”

“你这会儿在干什么?”

“在干活呢,规规矩矩的。”亚由美说,“十点开始驾驶着迷你巡逻车取缔违章停车。这会儿正在休息。”

“真有你的。”青豆佩服地说。

“不过真有点睡眠不足。但是昨晚好开心,玩得这样痛快还是头一次呢。全亏了青豆你啊。”

青豆用手指按着太阳穴。“说实话,下半场我记不清楚。就是你们来到我们房间以后的事。”

“哎呀,那太可惜啦。”亚由美用严肃的声音说,“后来很厉害哟,我们四个人干了好多荒唐事。真难以置信,简直像色情片似的。我和你还光着身子学同性恋的样子。还有啊……”

青豆慌忙拦住她的话头:“这个算了,不过有没有戴避孕套啊?

我记不清了,有点担心。”

“当然戴了。这种事我都严格检查过,没问题。要知道我除了取缔交通违章,还到区内的高中去巡回,把女学生们集中到礼堂里,相当详细地指导她们如何正确使用避孕套呢。”

“如何使用避孕套?”青豆愕然地问,“警察怎么会教高中生这种事情?”

“本来的目的是到各个高中去巡回宣传,教育女生们认识可能遭遇约会强暴的危险,还有如何对付色情狂、如何防止性犯罪等等。我就顺势作为个人忠告增加了点这样的知识。告诉她们在某种程度上做爱在所难免,所以要千万注意别怀孕或染上性病。大概就是这样。当然还得顾及老师们的颜面,话不能说得那么透彻。所以嘛,这些差不多成了我的职业本能。无论喝了多少酒,也绝不会有疏漏。根本用不着担心。青豆,你是干干净净哟。不带避孕套,别想来真的。这就是我的信条。”

“谢谢。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啦。”

“喂,我们昨天夜里都干了些什么,你不想详细听听吗?”

“下次再听吧。”青豆说,然后把淤积在肺里的沉闷气体吐出去,“下次找个机会听你仔细说说。不过现在不行。只怕这种话听上一句,我的脑袋就要裂成两半了。”

“知道啦。下次再说吧。”亚由美用爽朗的声音答道,“不过青豆,今天早上醒来后我一直在想,恐怕咱们俩能组成最佳搭档呢。我可以再给你打电话吗?就是说,如果又想像昨天晚上那样干的话。”

“可以啊。”青豆说。

“太好啦。”

“谢谢你打电话来。”

“保重哦。”亚由美说完,挂断了电话。

下午两点,靠着黑咖啡和小睡的作用,意识正常多了。幸好头痛消失了,只是在身体内还残留着微微的倦怠。青豆背着运动包走出家门。里面当然没放特制的冰锥,只有替换衣物和毛巾。一如平素,Tamaru在门口迎接她。

青豆被领到细长的日光房内,巨大的玻璃窗面对庭院敞开,但是拉着蕾丝窗帘,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窗边排列着观叶植物,天花板上的小型扬声器流淌出安详的巴洛克音乐,是羽管键琴伴奏的竖笛奏鸣曲。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按摩床,老夫人已经脸朝下趴在那儿,身穿白色浴袍。

Tamam走出房间。青豆换上了活动时穿的衣服。老夫人在按摩床上扭头望着青豆脱衣的情形。自己的裸体被同性看见,青豆并不在意。只要当过体育选手,这种事情就会习惯,就是老夫人自己,在接受按摩时也得差不多全脱光,因为这样才方便观察肌肉的状态。青豆脱去棉布长裤和衬衣,穿上一套针织运动衣,把脱下的衣物叠好摞起,放在房间的角落里。

“你浑身的肌肉真结实。”老夫人说道,然后起身脱去浴袍,只剩下一套薄薄的丝质内衣。

“谢谢。”青豆回答。

“从前我的身体也是这样。”

“看得出来。”青豆说。这话大概是真的。青豆心想。纵然已经年过七十,她的身体还清楚地保留着年轻时代的影子,体形没有走样,乳房也有一定的弹性。是节制的饮食和长期的运动让她保持了身体的自然美。青豆推测其中恐怕也加上了适度的美容整形手术。比如定期的除皱,以及眼角和嘴角的提升术。

“您现在的体形仍然很好。”青豆说。

老夫人微微地撇了撇嘴。“谢谢你。可惜无法和从前相比。”

青豆没有回答。

“我曾经充分享受过这个身体,也曾让对方充分享受过它。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

“如何?你也在享受着吗?”

“有时候。”青豆回答。

“仅仅是‘有时候’的话也许不够。”老夫人脸朝下趴着说,“这种乐趣必须趁着年轻充分地享受。尽情尽兴地。等到上了年纪,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以后,从前的记忆就会温暧你的身子。”

青豆想起了昨夜的事。她的肛门里还隐约残留着插入感。这样的记忆难道真的会温暖衰老后的身体吗?

青豆把手放在老夫人的身上,开始精心地为她舒展肌肉。刚才还微微残存在体内的倦怠,此刻已经消失。从换上针织运动衣、手指触及老夫人的身体开始,她的神经就明确地变得敏锐起来。

青豆仿佛遵照着地图上的路线一般,用指尖一一确认老夫人的肌肉。每一块肌肉的弹力、硬度、韧度,青豆都详细地牢记在心,像钢琴家熟记琴谱。只要事关身体,青豆就拥有这样细致的记忆力。即使她有所遗忘,她的指尖也记着。如果某块肌肉有丝毫异于平常的触感,她就从各种角度给它各种强度的刺激,查看有何种反应反馈回来。这种反应究竟是疼痛,是快感,还是毫无感觉?对僵硬滞重的部分,她不只是替老夫人放松,还指导她凭借自身的力量活动那块肌肉。当然也有单凭自身的力量难以缓解的部分。这种地方就需要精心地舒展。但肌肉最赞成最欢迎的,还是自身日常性的努力。

“这里疼吗?”青豆问。大腿根部的肌肉比平时僵硬得多。僵直得似乎在有意发难。她把手伸进骨盆的缝隙间,将大腿朝着特别的角度轻轻折弯。

“很疼。”老夫人扭歪了脸,回答。

“很好。感到疼是好事。如果感觉不到疼,那就不妙了。还会更疼一点,您能忍受吗?”

“当然。”老夫人回答。无须一一询问,老夫人性格坚忍,大多数事情都能默默地忍耐。即使扭歪了脸,也不会呻吟出声。接受青豆的按摩,高大强壮的男人都会忍不住发出呻吟声。这样的光景,青豆见过许多次。她不得不佩服老夫人意志的坚强。

青豆像固定杠杆的支点一样固定住右手的肘部,把老夫人的大腿折得更加弯曲。只听嘎巴一声钝响,关节移动了。老夫人倒吸一口凉气,但没有出声。

“这样,下面就没问题啦。”青豆说,“接下去就轻松啦。”

老夫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额角有汗珠闪烁。“谢谢。”她小声说。

青豆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让老夫人的身体彻底地放松,刺激和拉伸肌肉,舒展关节。这要伴随着相当的疼痛,不过,没有疼痛就没有解决。青豆明白,老夫人也明白。因此两人几乎一言不发地度过了这一个小时。竖笛奏鸣曲早已演奏完毕,激光唱机沉默着。除了飞来庭院的鸟儿的啼鸣,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我觉得身体轻快了好多。”过了一会儿,老夫人说。她瘫软地趴在那儿,按摩床上铺着的大浴巾被汗水染得颜色发暗了。

“那就好。”青豆说。

“有你在身边,真帮了我大忙。要是你不在,我肯定会觉得痛苦。”

“您放心吧。我暂时还没有‘不在’的计划。”

老夫人仿佛犹豫不决,沉默了片刻后问道:“我想问你一个冒昧的问题一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我有喜欢的人。”青豆回答。

“那很好啊。”

“不过可惜,这个人不喜欢我。”

“我的提问可能有点不太合适……”老夫人说,“为什么对方会不喜欢你呢?我觉得客观地看来,你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年轻女子。:

“因为这个人甚至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

老夫人思考了片刻青豆的话。

“你难道没有把你存在的事实传达给对方的意思吗?”

“目前还没有。”青豆回答。

“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比如说你不能主动接近他之类的。”

“原因也有几种。但几乎都是我自己的心境的问题。”

老夫人似乎无比感叹,注视着青豆的脸庞。“迄今为止我遇到过许多不寻常的人。你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青豆微微地放松嘴角。“我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只是比较率真地面对自己的心情而已。”

“一旦自己定下了规矩,就会坚守到底。”

“对。”

“而且多少有点固执、易怒。”

“也许的确有。”

“不过昨天夜里有点放浪形骸了吧?”

青豆脸红了。“这也看得出来?”

“看一眼肌肤就知道。根据气味也能知道,你身上还残留着男人的气味。人一上年纪,许多事情都能一眼看穿。”

青豆微微扭歪了脸。“这种事也是需要的,有时候。虽然我明白这不是值得赞许的事。”

老夫人伸出手,轻轻地放在青豆的手上。“当然,这种事偶尔也是需要的。你不必介意,我并不是在责备你。我只不过觉得,你完全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得更幸福一些。比如和你喜欢的人结合,迎来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也觉得能这样当然很好。但只怕很困难。”

“为什么?”

青豆没有回答。这件事并不容易解释清楚。

“如果你有私人的事情想找个人商量,就找我好了。”老夫人说着,把手抽了回去,拿起擦脸毛巾拭去脸上的汗水,“不论是什么事。也许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

“非常感谢。”青豆说。

“也有某些事情,只靠不时的放浪形骸是无法解脱的。”

“您说得对。”

“你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自己有损的事。”老夫人说,“一件也没有。你知道吧?”

“我知道。”青豆说。的确如此。她想。我从未做过任何对自己有损的事。但仍会有什么东西静静地留下来,就像葡萄酒瓶底的沉渣。

大冢环死去前后的情形,青豆至今还常常回想。一想到再也不能和她相见、交谈,就觉得身体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环是青豆生来结交的第一个挚友,无论什么事都能推心置腹地互相倾诉。在认识环之前,青豆从不曾拥有这样的朋友,在她之后也不再有过。无可替代。如果没有遇到她,青豆的人生肯定会比现在更加悲惨、更加晦暗。

两人年龄相同,是都立高中垒球队的队友。青豆从初中到高中,把自己的全部热情都奉献给了垒球运动。起初她并不是特别热心,本来是因为队员不够拉她去凑数的,谁知不久这竟然成了她人生的意义。她就像眼看要被狂风卷走的人死命抱着柱子不放一样,死死地抱住了这项运动。对她来说这样的东西是必需的。而且连她也没有觉察到,作为运动员,她天生就拥有出类拔萃的资质。在初中和高中,她都是队里的核心选手,由于她的缘故,球队在淘汰赛中一路过关斩将。这给了青豆自信(正确地说并非自信,而是相近的东西)。在球队中,自己有绝不算小的存在的意义,尽管这是个狭小的世界,自己却在其中被赋予明确的位置,这种喜悦对青豆来说胜过一切。世界上有人需要我!

青豆是投手兼四号击球手,不容置疑是整个球队攻防的核心。大冢环是二垒手,是球队的灵魂,还担任队长。环虽然个头矮小,却拥有超群的反应速度,知道如何动脑,能敏锐而全面地把握场上的形势。每次投球时,她都能正确地判断该把重心向何方倾斜,对方的击球手一击球,她立刻就能判断出球会飞向何处,跑向准确的位置补防。拥有这种能力的内野手十分少见。不知道有多少次,她的判断力挽救了危机。她虽不是青豆这样的长距离击球手,但击球锐利准确,跑得也快。而且环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能统合球队,制定战术,给众人有益的建议,激励同伴。她的指导虽然严格,却获得了选手们的信赖。因此球队日益强大,在东京的大赛上打进了决赛,甚至还参加了全国高中运动会。青豆和环还入选了关东地区代表队。

青豆和环认可对方的优点,自然地相互亲近起来,很快成了彼此独一无二的挚友。球队远征时,两人在一起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她们毫不隐瞒地坦诚相告各自的成长经历。青豆在小学五年级痛下决心和父母断绝了关系,去投奔舅舅。舅舅一家清楚事情的原委,满怀温情地收养了她。但那毕竟是别人的家,她孤身一人,渴望温情,不知该向何处追寻人生的目的和意义,过着不明不白的生活。环家境富裕,也有社会地位,但由于父母关系不好,家里十分冷清。父亲几乎从不回家,母亲屡屡陷入精神错乱,甚至头痛严重得多日不能起床。环和弟弟几乎处于被遗弃的状态。两个小孩的吃饭问题大多靠附近的食堂或快餐店,或买现成的盒饭解决。她们俩各有不得不热衷垒球的缘由。

两位满怀苦闷的孤独少女,当然有说不完的话。暑假里,两人结伴出游,并且在一时无话可说之际,在酒店的床上触摸了对方的身体。这完全是突发的偶然事件,仅有一次,再也没有反复,两人甚至绝口不提。但这件事却使两人的关系更为加深,变得更像同谋了。

高中毕业考进体育大学后,青豆仍然继续垒球竞技。她是全国知名的优秀垒球选手,某私立体育大学邀她加入,还给她提供特别奖学金。在大学的垒球队中她仍然作为核心选手大显身手。而且她一面打垒球,一面对运动医学深感兴趣,开始认真钻研,同时也对武术产生了兴趣。她想在大学期间尽量多学点知识和专业技术,没有时间东游西逛。

环则考进了一流私立大学的法学院。高中一毕业,她就和垒球竞技一刀两断了。对学习成绩优秀的环来说,垒球只是途中经过的一点罢了。她打算去考司法考试,将来做个法律专家。虽然两人未来的目标不同,却仍是对方唯一的挚友。青豆住进了免住宿费的大学学生宿合,环依旧住在冷清——却给她经济上的宽裕——的家里走读。两人每周一次见面吃饭,畅所欲言。不论畅谈多久,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

环是在大学一年级时失去了童贞。对方是网球协会中高一级的学长。在一次聚会后,学长请她去他的房间,在那里几乎是强暴了她。她对这位学长并不是没有好感,才会在受到邀请后独自去了他的房间,但对方用暴力强迫她发生性行为,以及他当时表现出的自私粗暴的态度,让她受到极大的打击。所以她退出了协会,很长一段时间深陷于忧郁中。这件事在环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无力感,她丧失了食欲,一个月内瘦了六公斤。环对男友的期望,是理解和体贴。只要他有这样的表示,再花点时间准备一下,把身体交给他也不是什么重大问题。环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何一定要那样粗暴呢?根本没有必要嘛。

青豆安慰她,忠告说应该用某种方式制裁那个家伙。但环不同意。我自己也有不够检点之处,事到如今即使报警也没用。她说。我自己也有责任,谁叫我受到邀请就一个人到他的房间去呢,看来我只能把这件事忘掉。但这件事给挚友的心灵造成了多么深刻的创伤,青豆完全明白。这绝不是丧失童贞之类的表面性问题,而是人的灵魂的神圣性问题。谁都无权粗暴地践踏这份神圣。而无力感会彻底腐蚀一个人。

青豆决定自己实施私人的制裁。她从环口中问出了那家伙的住址,把一根垒球棒塞进装设计图纸的大型塑料圆筒里,来到他的住处。那一天,环到金泽出席亲戚家的法事去了,这足以构成她不具备作案条件的证据。事前摸清那家伙不在家里。青豆用螺丝刀和铁锤破坏了门锁,进入室内,然后用毛巾在垒球棒上缠了好几道,小心翼翼地注意不发出声响,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挨个捣毁。电视机,台灯,时钟,唱片,电烤炉,花瓶,只要能破坏的就无一遗漏地破坏干净。电话线就拿剪刀剪断,书籍就把书脊撕裂把书页扯碎,牙膏和剃须膏就全挤出来喷在地毯上,床上洒满沙司酱,抽屉里的笔记簿撕碎,钢笔铅笔统统折断,电灯泡一律敲碎。窗帘和靠垫用菜刀割破,衣橱里的衬衫也用剪刀剪坏。放内衣和袜子的抽屉里则浇上大量番茄酱。拔下冰箱的保险丝扔到窗外。把马桶水箱里的水塞拆掉弄坏,还把淋浴的莲蓬头砸碎了。破坏进行得十分细心而彻底,遍及每个角落。房间内变得就像不久前在报上看过的、遭受炮击后的贝鲁特市区的光景。

环是个聪明的姑娘(就学习成绩而言,青豆远远比不上),在垒球赛场上则是个无懈可击、心细如发的选手。每当青豆陷入危机,她马上就会来到投手板前,简明扼要地给她有益的建议,嫣然一笑,用戴着垒球手套的手在她的屁股上砰地拍一下,再返回防守位置。她视野开阔,心地善良,也具备幽默感。在学业上也刻苦用功,还口齿伶俐。如果坚持学下去,她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法律专家。

但面对男人,环的判断力就会变得支离破碎。她喜欢英俊的男人,就是所谓的以貌取人。她这种倾向在青豆看来,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无论那男人多么人品出众,多么才华横溢,并且是主动追求她,只要外表不合口味,环就绝不会心动。她感兴趣的,不知为何永远都是外貌俊美而内心空洞的男人。而且只要事关男人,环就会变得十分顽固,不管青豆如何劝说都不听。而平时对青豆的意见,她总是仔细倾听,只是一律拒绝对男朋友的批评。渐渐地,青豆也死了心,不再劝告她了。她不愿为了这种事情发生争执,损害了与环的友情。说到底,这毕竟是环的人生,只能随她去。总之在大学期间,环和很多男人交往过,每次总是卷入麻烦,遭到背叛受到伤害,最终遭到抛弃。每一次她都陷入半疯狂的状态。还堕胎两次。就男女关系而言,环真是天生的受害者。

青豆没有结交固定的男朋友。如果有人邀请,她不时也赴约,其中也有相当不错的男人,但她从未堕入很深的关系。

“你也不交男朋友,难道想一直当处女?”环问青豆。

“我太忙了。”青豆回答,“应付每天的日常生活已经让我忙不过来了。哪里还有时间和男朋友玩!”

环本科毕业后,留在研究生院里准备司法考试。青豆在一家生产运动饮料和健康食品的公司就职,在那里继续打垒球。环仍然从家里去上学,青豆则住进了位于代代木八幡的公司宿舍。和学生时代一样,周末两个人见面吃饭,聊各种各样的事情,从不厌倦。

环在二十四岁时,和一个大她两岁的男人结了婚。刚订婚,她就从研究生院退学,放弃了继续学习法律。理由是丈夫不同意。青豆只见过这个男人一面。是个富家公子,不出青豆所料,有一副端正却显然毫无深度的面孔。爱好是玩游艇。能说会道,脑子似乎也够机灵,但人品缺乏厚度,谈吐没有力度。就是环一贯钟情的那种男人。而且从他身上甚至能觉察到某种不祥的东西。一开始青豆就不喜欢这人,对方似乎也不太喜欢她。

“你这场婚姻肯定不会美满。”青豆对环说。她本来不想多说,但这毕竟是结婚,不是一般的恋爱,况且环是她多年的挚友,她可不能袖手旁观。她们俩第一次大吵一场。环因为结婚遭到好友反对而歇斯底里,对青豆说了一通难听话,其中有几句是青豆最不愿意听到的。青豆连婚礼都没去参加。

但青豆和环很快就和好了。新婚旅行刚回来,环连招呼都没打,便来看望青豆,为自己的失礼道歉。我当时说的话请你统统忘掉。她说。我那时是疯了,整个新婚旅行中我一直在想你。这种小事你不必在意,我早就忘得一千二净了。青豆说。两人紧紧拥抱,说着笑话,放声大笑。

尽管如此,环结婚后两人见面的机会骤然减少。经常通信,也常打电话。但环好像很难找出时间和青豆见面。因为各种家务太忙。环辩解说。专职主妇其实很辛苦啊。她说。但听她的口气,青豆有一种感觉,好像她丈夫不希望她到外边和别人见面。而且环和公婆住在一起,似乎很难自由外出。青豆也从未被请到环的新居去玩。

婚姻生活十分美满。环一有机会就这么告诉青豆。丈夫很温柔,公公婆婆都是热心肠。生活上没有不如意之处。周末不时去江之岛玩游艇。对放弃法律学习的事并不觉得可惜,因为司法考试的压力相当大。这样一种平凡的生活,说到底也许对我最合适。以后还要生儿育女,这样我就是一个到处可见的索然无味的妈妈了。弄不好连你都不愿再理我了。环的声音总是那么明朗,没有理由怀疑她口中说出的话。那太好啦。青豆说。她真的以为很好。不祥的预感与其应验,当然不如猜错了好。环大概在心中找到了安居之地吧。青豆猜测。或者说,她努力这样想。

因为再没有可以称作朋友的人了,和环的接触减少以后,青豆的日常生活就变得无聊起来。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把意识集中在垒球上了。似乎随着环渐渐远离自己的生活,自己对这项竞技的兴趣也逐渐变得淡薄了。青豆已经二十五岁了,仍然是处女。情绪不稳定时,她不时会自慰。这样的生活,她并不觉得特别寂寞。在个人层面和别人维系深入的交往,对青豆来说是一种痛苦。与其那样,还不如孤独下去。

环自杀,是在三天后就将迎来二十六岁生日的晚秋,一个刮着大风的日子。她在家中自缢身亡。第二天傍晚,出差回来的丈夫发现了。

“家庭内部不存在问题,也从未听她流露过不满。我根本想象不出她自杀的原因。”她丈夫告诉警察。公公婆婆的说法也一样。

但这是谎言。由于丈夫不断施加虐待狂式的暴力,环在肉体和精神上已经伤痕累累。她丈夫的行为已接近偏执,公婆也基本清楚。警察当局也在验尸时看到她的身体状况,对事态有所察觉,但没有公开。也把她丈夫喊去询问,但她的死因明显是自杀,死亡时丈夫又远在北海道出差。所以他没有受到刑事处罚。是环的弟弟后来偷偷把情况告诉青豆的。

从一开始就存在暴力行为,并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严重,执拗而凄惨。但环无法逃离那噩梦般的地方,她对青豆一句都不曾提及此事。因为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如果找青豆商量,得到的回答将是什么。现在立刻离开那个家。青豆肯定会这么告诉她。然而,这正是她无法做到的。

自杀前不久,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环给青豆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的开头写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而青豆从一开始就是对的。她就这样结束了这封信:

每天的生活就是地狱。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这个地狱逃脱。因为我不知道逃离这里以后,该去什么地方。我被关在无力感这座恐怖的牢狱里。是我自己主动钻了进来,自己锁上了门,把钥匙扔得远远的。这场婚姻当然是一个错误。正像你说的那样。不过最深刻的问题不在于我丈夫.也不在于婚姻生活,而在于我自己。我感觉到的所有痛苦,都是我应该承受的。不能责怪任何人。你对我来说是唯一的朋友,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能信赖的人。但我已经没有救了。如果可能的话,请永远记住我。要是我们能一直在一起打垒球该多好啊。

青豆读这封信的时候,难受极了,浑身抖个不停。她往环的家里打了好多次电话,但谁都不接,只能接通录音留言。她乘上电车,赶到环位于世田谷奥泽的家。那是一所高墙环绕的大宅院。她按响了门口的对讲电话,仍然没有回应,只有狗在里面吠着。她只好死了心,回去了。青豆当然无法知道,那时环已经断气了。她在楼梯栏杆上拴了条绳子,孤零零地吊在那儿。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只有电话铃和门铃声空洞地响着。

得知环的死讯,青豆几乎毫不惊讶。一定是大脑的某处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了。也没有悲哀涌上心头。她事务性地应答之后,挂断了电话,坐在椅子上。很久很久,她感觉体内全部的液体似乎都向外流淌出来。许久许久,她都无法从椅子上站起身。她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身体不适请假几天,一直待在家中闭门不出。不吃饭,也不睡觉,连水都几乎不喝。也没去出席葬礼。她感觉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砰地被更换了。以此为界,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我了。青豆强烈地断言。

必须制裁那个家伙。青豆下定了决心。不管会发生什么,必须实实在在地给他世界末日。如果不这么做,那家伙肯定还会对其他人干出同样的事来。

青豆花了充足的时间,制订出周密的计划。她拥有充足的知识。知道用锋利的针尖从哪个角度刺入后颈哪个部位,能让人在瞬间猝死。这当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青豆却能。必要的是,要磨炼在最短时间内找准这微妙的一点的感觉,以及弄到合适的利器。她凑齐工具,投入时间,制造出一件特殊的器具,形似小巧细长的冰锥。那针尖有如冷酷无情的观念,锋锐,冷峻,尖利。然后她用种种方法精心地反复训练。在自己觉得万无一失之后,才把计划付诸实施。没有踌躇,冷静而准确地,让天国降临到了那个浑蛋头上。她在事后甚至还念诵了祈祷词。那祈祷词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

我们在天上的尊主,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免我们的罪。愿你为我们谦卑的进步赐福。阿门。

青豆变得周期性地,并且狂热地追求男人的身体,就是在那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