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吃完烤肉,换个场子到卡拉OK唱歌,喝光了一瓶威士忌。尽情作乐之后,这个热闹的盛宴也相应地在十点前结束了。从小酒吧里出来,天吾送年轻的安达护士到她住的公寓去。既有车站的巴士点在这附近的缘故,也有其他两个人毫不留情这个安排的缘故。没有人往来的路上,两人并排走了十五分钟。
“天吾君,天吾君,天吾君。”她像唱歌似的念道。“真是一个好名字呢。天吾君。不知怎么的觉得很上口。”
安达护士应该是喝了不少酒,不过本来脸颊就红,不管醉倒什么程度,光看脸都是无法判断的。词尾明了,脚步准确。看不出喝醉。本来人就有各种不同的醉法。
“自己倒是一直觉得是个怪名字。”天吾说。
“完全不怪。天吾君。叫起来也很记起来也容易。是很棒的名字哟。”
“这么说起来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大家都叫你小久倒是。”
“小久是爱称啦。本名是安达久美。真是不起眼儿的名字呢。”
“安达久美”天吾念出声道。“不坏呀。简洁,没有多余的装饰。”
“谢谢。”安达久美说。“被人这么说,有点成了本田civic的感觉。”
“可是在夸你。”
“知道的。耗油量也很好。”她说道。然后拿起天吾的手。“握着手可以吗?这样一块散步的话比较开心,能安定下来。”
“当然。”天吾说。被安达久美的手握着,他想起小学教室里的青豆。触感不一样。可是其中莫名的有些共通之处。
“不知怎么的像是喝醉了。”安达久美说道。
“真的么?”
“真的。”
天吾再一次看着护士的侧脸。“倒是看不出来喝醉的样子。”
“不会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的体制。但是喝得很醉了。”
“哎,喝太多了的缘故。”
“唔,确实喝了不少。很久没这么喝了。”
“偶尔这样是有必要的。”天吾重复着护士嘴里的话。
“当然。”安达久美重重地点头。“偶尔这么做对人来说是很必要的。尽情地吃好吃的东西,喝酒,大声唱歌,说些无聊的笑话。天吾君也会这样吗。脑子什么也不想的发泄。天吾君看起来总是很冷静沉着的样子。”
天吾被这么说,试着想了想,在这最近,做过什么消遣娱乐的事情吗?想不出来。从想不出来这点来看,大概没干。脑子什么也不想的发泄这个观念本身也许自己就没有。
“也许没有。”天吾承认。
“人真是各种各样。”
“有不同的想法和感觉。”
“也有不同的醉法吧。”护士说着咯咯笑起来。“但是这也是必要的哟。天吾君也是。”
“也许是这样的。”天吾说。
两人暂时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握着手在夜晚的路上走着。天吾多少感觉到了一点她遣词上的变化。穿着护士制服的时候说话非常客气。可是换上便服后,也许还有酒精的作用,突然变成了爽直的语调。这种随和的语调让天吾想起谁来。好像谁也是一样的说话语气。最近见的谁呢。
“呐,天吾君,试过大麻脂么?”
“大麻脂?”
“大麻树脂。”
天吾将夜里的空气吸进肺里,然后吐出。“不,没试过。”
“那,不试一试么?”安达久美说道。“一起试试吧。房间里就有。”
“你有大麻脂?”
“嗯,和外表有点不符吧。”
“确实。”天吾不知如何是好。住在房总的海边小镇,脸颊红红的健康年轻的护士,在公寓的房间里藏着大麻脂。而且还劝诱天吾也一块吸食。
“怎么弄到手的?”天吾问。
“高中时代的朋友,上个月给我的生日礼物。她去了印度,是土特产。”安达久美说道。握着天吾的说像荡秋千似的晃个不停。
“被发现偷运大麻可是重罪。日本的警察对这样的事很罗嗦的。还有大麻专用的麻药搜寻犬在机场嗅着转来转去。”
“才不是一一考虑这些细节的人呢。”安达久美说道。“不过总算平安地通关了。呐,一块试试吧。纯度高效果也好。稍微查了一下,医学上来看几乎麻药危险性。虽然不能说没有常习性,可是远比香烟呀酒呀可卡因弱多了。司法当局说是上瘾的话会很危险,全是强词夺理。这样说起来的话手枪不是更危险。也不会第二天不舒服。天吾君的小脑袋也好好发泄发泄吧。”
“你试过了。”
“当然。很愉快。”
“愉快的东西。”天吾说。
“试试的话就会明白的。”安达久美这么说着,咯咯笑起来。
“呐,知道吗?英格兰的维多利亚女王,痛经的时候不是服用止疼药,而是吸食吗啡呢。专属的医生开的正式处方。”
“真的吗?”
“不是撒谎哟。书上是这么写的。”
很想问问是什么书,但是半途中因为太麻烦而放弃了。维多利亚女王痛经的痛苦场面和话题也没什么关系。
“上个月的生日,你多大了呢?”天吾岔开话题问道。
“二十三岁。已经是大人啦。”
“当然。”天吾说。虽然他已经三十岁了,却从来没有认识到自己是个大人。只是在这个世界活了三十多年而已。
“姐姐今天去了男朋友那里,不在家。所以不必客气。到我这里来把。我明天也不当班。不必急匆匆的。”
天吾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天吾对这个年轻护士有着自然的好感。她看起来也对他抱着好感。而且她还邀请天吾到房间去。天吾抬头望着天空。可是天空被一色的厚厚的灰云覆盖,月亮的身影也不可见。
“之前和女朋友一块抽大麻的时候,”安达久美说,“是我第一次的体验。身体好像浮在空中似的。不是很高,大概五厘米六厘米左右。而且呢,这个高度漂浮起来,真是不错呢。真是非常好的感觉。”
“那么掉下来也不会很疼。”
“唔,刚刚好。有很安心。感觉自己被保护着似的。简直就像被空气蛹包裹着似的。我是子体,在空气蛹中被好好地包裹着,隐隐约约能见到外面母体的样子。”
“子体?”天吾说,声音因为惊讶而又硬又弱。“母体?”
年轻的护士嘴里哼着什么歌,握着他的手使劲摇晃,走在没有人迹的路上。两人的身高差的很多,安达久美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个。不时有车横穿通过。
“母体和子体。一本叫《空气蛹》的书里出现的。不知道吗?”她说。
“知道。”
“读过了?”
天吾沉默地点点头。
“真好,那样说起来就容易了。我呢,特别的喜欢那本书。夏天买回来就读了三次。我能读三次的书是很稀少的哟。然后呢,我抽着大麻的时候想,怎么就像进到空气蛹里似的。自己被什么包裹着等待诞生。母体也守护着我。”
“你能看见母体。”天吾问。
“唔。我能看见母体。在空气蛹里一定程度上能看见外面。外面倒是看不见里面。就是这样的。不过母体的五官看不清楚。只能模模糊糊看见轮廓。不过我知道那是我的母体。非常清楚地感觉到。那个人就是我的母体。”
“空气蛹是像子宫似的东西吧。”
“那么说也可以。当然我没有在子宫里的记忆。所以比较不怎么正确。”安达久美说着,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那是地方城市的近郊经常能看见的二层的廉价公寓。虽然是最近建成的样子,这里那里已经开始朽化了。建在外侧的楼梯吱吱呀呀,门的闭合也不好。重型卡车从前方的道路通过时,窗户玻璃哒哒哒地震动。墙壁也薄。如果在哪个房间练习吉他的话,估计整个建筑都会变成一只大音响。
天吾对大麻并没有多少兴趣。他抱着正直的想法,活在这个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中。哪里还会有扭曲这个世界的必要么。而且也没有感觉到对安达久美有什么性欲。对这个二十三岁的护士有好感是肯定的。可是好感和性欲是两码事。至少对天吾来说是这样的。所以如果母体和子体之类的词没有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他应该会找个合适的理由拒绝邀请,不会到她的房间里去吧。也许中途乘上巴士,或者没有巴士叫辆计程车。就这么回到旅馆。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是猫的小镇。最好还是不要靠近危险的场所。可是听到母体和子体这样的词语之后,天吾怎么也拒绝不了她的邀请。也许安达久美是在通过什么方式,告诉我少女模样的青豆钻进空气蛹出现在病房里的理由。
果然是二十多岁姐妹住的公寓的房间。小的卧室有两个。饭厅和厨房合在一块和小小的客厅连着。家具这里那里的堆放着,毫无统一的情趣和个性。饭厅铺着塑料板的桌子上,不合宜地放着蒂凡尼台灯的仿品。碎花图案的窗帘左右拉开,从窗户能看见田地,还有远处黑黑的杂木林。视野很好。没有遮挡的东西。可是从这里看去,并不是什么心境温暖的风景。
安达久美让天吾在客厅的二人椅中坐下。造型华丽的红色的扶手椅。正面放着电视机。然后从冰箱里拿出札幌啤酒,和玻璃杯一块放到他的面前。
“我去换上轻便的衣服。稍微等一下,马上就好。”
可是她没有马上回来。不时可以听到隔开狭窄走廊的门对面传来的声音。一会打开一会关上滑轨老化的柜子抽屉的声音。也能听见什么倒了似的声音。这时天吾不得不向那边回头望去。确实比看起来还要醉。透过薄薄的墙壁还能听见隔壁房间看电视的声音。细细的台词听不清楚,似乎是什么搞笑节目。隔个十秒十五秒就能听见听众的笑声。天吾对没有立马拒绝她的邀请感到后悔。可是同时心里的某个角落,也知道是自己没有回避才会到的这里。
坐着的椅子也是便宜货。布料接触皮肤感觉疙疙瘩瘩的。形状也有问题的样子,怎么样身体都找不着一个舒适的姿势,让他不舒服的感觉大大增加。天吾喝了一口啤酒,拿起桌子上的电视机遥控器。好像是看着多么珍稀的东西似的看了一会,终于按下开关打开电视。换了好几次频道之后,停在到介绍澳大利亚铁路的NHK纪录片上。他之所以选择这个姐妹呀,只是因为比别的节目安静。背景是双簧管的音乐,女主持人用沉稳的声音介绍着横断大陆铁路优雅的卧铺车。
天吾坐在让人心情不快的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浏览着画面,想着空气蛹的事。这篇文章实际上是自己写的,安达久美并不知道。不过这也没什么。问题是具体细腻地描绘着空气蛹的时候,天吾自己几乎不知道实体是什么样的。空气蛹是什么,母体和子体有什么意义,写作《空气蛹》的时候不明白,现在也不明白。不管怎么样,安达久美很喜欢这本书,重复读了三遍。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介绍着餐车里早餐的菜谱时,安达久美回来了。然后坐在扶手椅里天吾的边上。椅子很小,两人坐着肩碰肩的。她换上了宽大的T恤,还有淡色的棉布裤。T恤上印着大大的笑脸图案。天吾最后一次看见笑脸图案是在1970年代初。还是在投币自动点唱机里放着Grand Funk Railriad吵闹的曲子的时候。不过T恤看起来没有那么旧。人们大概还在哪里继续生产着印有笑脸图案的T恤吧。
安达久美从冰箱里拿出新的罐装啤酒,很大声响地打开盖子,倒进自己的玻璃杯里,一口气喝下三分之一。像只满足的猫一般眯起眼睛。然后她指着电视机的画面。赤红色的巨大的山岩间,笔直铺设的铁路,列车徐徐前进。
“这是在哪里?”
“澳大利亚。”天吾说。
“澳大利亚。”安达久美仿佛在搜寻记忆的深处。“南半球的那个澳大利亚?”
“是的。袋鼠在的那个澳大利亚。”
“好像有朋友去了澳大利亚。”安达久美用指尖搔搔眼角。“去的时候正好是袋鼠的交配期。走在街上,不知怎么的袋鼠都在干那个。公园也是,马路也是。不分场所。”
天吾想着对此该有什么感想。可是却想不出感想来。之后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关掉电视后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不知何时隔壁房间的电视声也听不见了。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前面的道路有车通过。除此之外宁静的夜晚。可是细听的话,能听见远处有什么含混不清的小小的声音。是什么声音不清楚,非常的有节奏。时不时停下,不久又开始响起。
“那是猫头鹰。住在附近的树林里。夜晚一到就会叫。”护士说。
“猫头鹰。”天吾默然的声音重复道。
安达久美歪着脑袋靠在天吾的肩上,什么也没说,拿起手握住。她的头发刺激着天吾的脖子。扶手椅还是不变的让人心情不快。猫头鹰在林子里继续着有意义似的叫声。这个声音在天吾听来像是鼓励,像是警告。像是包含着鼓励的警告。意义多重。
“呐,我是不是太积极了?”安达久美问道。
天吾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没有男朋友?”
“这个问题真难呢。”安达久美一副为难的表情说道。“顺眼的男人呢,基本上高中毕业去了东京。这一带没有什么好学校,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作。没有办法呀。”
“可是你在这里。”
“唔。薪水不多,工作却很辛苦。可是喜欢在这里的生活。只是找男朋友是个问题。想要抓住机会交往,却没有什么邂逅。”
墙上的钟指向11点前。过了十一点的门限就回不了旅馆了。可是从这把坐起来心情不快的椅子上,天吾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身体使不上劲。也许是椅子形状不好。或者是比想的要醉的多。他漫不经心地听着猫头鹰的叫声,感觉着安达久美的头发疙疙瘩瘩地扫在脖子上,凝视着蒂凡尼仿制品台灯的光。
安达久美嘴上哼唱着什么明朗的歌曲,准备着大麻。用安全剃刀将大麻树脂的黑块像鱼片似的削成薄片,然后塞进扁平的专用管子,严肃的眼神擦燃火柴。独特的含着甜香的烟雾静静地漂浮在房间里。首先是安达久美吸食这个管子。大口大口地吸进烟雾,长时间地留在肺里,缓缓吐出,然后用手指示天吾也做同样的事。天吾接过管子做了一遍。尽可能的将烟长时间保持在肺里。然后慢慢地吐出来。
交换管子花了一些时间。这期间两人谁也没开口。可以听见隔壁的住户打开了电视开关,搞笑节目的声音越过墙壁。比之前稍微小声了一些。演播室里的观众愉快的笑声响起。商业广告的时段笑声停止。
持续了五分钟交互的吸*郁闷*食,却什么也没发生,周遭的世界完全看不见变化。颜色也好形状也好气味也好还是那副模样。猫头鹰在杂木林里呼呼地继续叫着,安达久美的头发还是扫得脖子作痛。二人座的扶手椅坐起来的感觉也没变。时钟的秒针也还是以同样的速度前进。电视里人们为谁的笑话大声地笑着。不管再怎么笑也不是幸福的笑声。
“什么也没发生。”天吾说,“也许对我不起作用。”
安达久美轻轻地敲了天吾的膝盖两下。“不要紧。只是稍微花些时间。”
和安达久美说的一样。终于起作用了。耳边可以听见秘密的开关被拨到了ON。天吾的脑中有什么再摇个不停。就像是粥倒进了锅里东歪西倒的感觉。脑,我晕,浆在摇晃,天吾想。这是天吾第一次的体验——感觉到脑,豆浆作为一个物质。能体会到它的粘度。猫头鹰深邃的叫声钻进耳朵里,和粥混在一块,瞬间溶解其中。
“我的脑子里有猫头鹰。”天吾说。猫头鹰现在成了天吾意识的一部分。难分难解的重要的一部分。
“猫头鹰是森林的守护神,是神通,赋予我们夜的智慧。”安达久美说。
可是在哪里怎么样寻求智慧才好呢。猫头鹰可能在任何地方,哪里也不在。“想不出什么问题。”天吾说。
安达久美握着天吾的手。“不需要提问。自己进入森林里就可以了。这样不是更简单么。”
能听见墙壁那边传来电视节目的笑声。拍手的声音涌起。也许电视台的助手在摄像机拍不到的地方,向观众举起写着【笑】和【拍手】之类的牌子吧。天吾闭上眼睛想着森林的事。自己进入森林。黑暗森林的深处是小小人的领地。可是那里还有猫头鹰在。猫头鹰是神通,赋予我们夜的智慧。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好像是谁围绕在身后,突然给天吾的两耳塞进耳塞一样。谁在什么地方关上了一个盖子,另外一个人在别的地方打开另一个盖子。出口和入口交替变化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吾在小学的教室里。
窗户大大地开着,飞进校园里孩子们的声音。突如其来的微风涌动,白色的窗帘随之摇荡。边上是青豆,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和平时一样的风景——可是却和平时有什么不同。眼里的一切都如同错觉一般鲜明,栩栩如生,粒粒分明。事物的样貌和形状,种种细节,都能一一地看清楚。稍稍伸出手去,就能触碰到。初冬午后的气味大胆地刺激着鼻孔。好像覆盖着的东西被猛然掀开一般。真是的气味。令人心境平和,一个季节的气味。黑板擦的味道,扫除用的洗剂的味道,校园的角落焚烧炉烧着落叶的味道。掺杂着混在一块。将这些味道深深吸进肺里,就会有心里被深而广阔地打开的触感。身体的组成在无言的变化。心跳也不再仅仅是心跳。
继续一瞬间,时间的门从内侧被推开。旧的光芒和新的光芒混合在一起。旧的空气也和新的空气混在一起。这光和这空气,天吾想。一切都能理解了。几乎一切的事。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这个气味呢。明明是这么简单的。明明就在这个世界里。
“好想见你。”天吾对青豆说。声音干涩发紧。可是无疑是天吾的声音。
“我也想见你。”少女说。和安达久美的声音很像。现实和想象的分界线依然不能看见。越是想要区分,粥碗就越是倾斜得厉害。
天吾说道。“我该从更早的时候开始找你的。但是却没有那么做。”
“现在也不迟。你能找到我。”少女说。
“怎么样才能找到呢?”
没有回答,没有用于回答的语言。
“但是我能够找到你。”天吾说。
少女道:“因为我已经找到你了。”
“你找到我了?”
“来找我把,”少女说,“趁着还有时间。”
白色的窗帘如同逃逸的亡灵,无声无息地大大的摆荡着。这是天吾最后映在眼里的东西。
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吾躺在小小的床里。没有开灯,从窗帘的间隙中射入的街灯的光亮,微弱地照着房间。他穿着T恤和四角短裤。安达久美只穿着笑脸图案的T恤。长长的T恤下没穿内衣。柔软的乳*河蟹*你妹*房贴着她的手臂。猫头鹰还在天吾的头里继续叫着。现在杂木林也到了他的里面。他整个儿和杂木林成了一体。
即使和年轻的护士两个人躺在床上,天吾也没有感觉到性*河蟹**你妹***欲。安达久美看起来也没有感觉到特别的性河蟹**你妹***欲。她环抱着天吾的身体。又在咯咯地笑着。天吾不明白有什么这么可笑。也许是谁在哪举着【笑】的牌子吧。
安达久美突然停下笑声,两手环绕着天吾的脖子。
“我重生了哟。”安达久美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上。
“你重生了。”天吾说。
“因为已经死过一次了呀。”
“你死过一次了。”天吾重复道。
“下着冷冷的雨的夜晚。”她说。
“为什么你死了呢?”
“为了这样重生。”
“你重生。”天吾说。
“或多或少。”她非常非常小声地呢喃着。“以各种形式。”
天吾就这番话思考着。或多或少各种形式重生究竟是做呢样的呢。他的脑袋又开始发重,仿佛原始的海里满是生命的萌芽。可是却没有指引他向任何地方。
“空气蛹是从哪里来的呢?”
“差劲的提问。”安达久美说。“方法。”
她在天吾的身上扭动着身体。天吾的大腿上能感觉到她的阴,河蟹。毛。丰腴浓密的饮毛。她的饮毛就像她思考的一部分。
“为了重生什么是必要的呢?”天吾问。
“对于重生来说最重要的问题是。”娇小的护士像是打破什么秘密似的说道。“人是无法为了自己重生的。只能为了别的什么人。”
“这就是,或多或少以各种形式,这个意义吧。”
“天亮之后天吾君就离开这里。趁着出口未被堵住。”
“天亮之后,我就离开这里。”天吾重复着护士的话。
她又一次在天吾的大腿上磨蹭着饮毛。好像是想在那里留下什么印记一般。“空气蛹不是从哪里来的。再怎么等待也不会来的。”
“你明白这个。”
“我死过一次了。”她说。“死是很痛苦的。远比天吾君预想的痛苦多了。而且随处都是故居,真是令人佩服到人怎么会这么孤独一般的孤独。记住这个才好。可是呢,天吾君,归根结底,如果没死就不会有重生。”
“如果没死就不会有重生。”天吾确认道。
“可是人也是一面活着一面迫近死亡。”
“一遍活着一面迫近死亡。”天吾不能理解其中的意义,就这么重复道。
白色的窗帘继续随风摇摆。教室里的空气中混合着板擦和洗涤剂的味道。焚烧落叶的味道。谁在练习着竖笛。少女用力地握着他的手。下半身感觉到甜美的疼痛。可是没有拨起。那是之后的事。【之后】这样的词语,与他做了永恒的约定。永恒是一只伸展到无限尽头的长长的棒子。碗又开始倾斜,脑袋东摇西晃。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吾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在哪。脑中回想起昨夜的经历尚需时间。碎花图案的窗帘缝隙中射进早晨炫目的阳光,晨起的鸟热闹的叫个不停。躺在窄小的床里的他,以一种十分憋屈的姿势睡着。这样的姿势真亏自己睡了一夜。旁边有女人。她在枕头上侧着脸,睡的正香。头发如同沾上朝露的精神的夏草一般盖在脸上。安达久美,天吾想,刚刚迎来了二十三岁生日的年轻的护士。他的手表落在床沿上。指针指向七点二十分,早上的七点二十分。
天吾尽可能的不吵醒护士静悄悄地下床来。从窗帘的缝隙向窗外看,外面能看见卷心菜田。黑黑的土上的卷心菜们列队排好,一个个蜷缩着坚实的身子。对面有杂木林。天吾想起猫头鹰的叫声。昨夜猫头鹰在那里叫着。夜的智慧。天吾和护士听着那个声音吸了大妈。大腿上还残留着她的饮毛沙拉沙拉的触感。
天吾到厨房去用手捧起水喝。喉咙渴的不管怎么喝也喝不够。可是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头也不疼,身体也没有倦怠感。意识很清醒。只是身体里有种通风过于良好的感觉。好像是被专家技术良好地装上了通风管道。穿着T恤和四角短裤去了洗漱间,长长的小便。不熟悉的镜子里映出的脸看不出是自己的。头发这里那里的翘着。需要刮胡须了。
回到卧室捡起衣服。他脱下的衣服和安达久美脱下的衣服混在一起,零零散散地落在床边。什么时候脱的衣服完全想不起来。找着左右脚的袜子,穿上蓝牛仔裤,穿上衬衣。中途踩到一个大大的便宜的戒指。他拾起那个放到床边的桌上。套上圆领毛衣,手里拿上防风外套。确认钱包和钥匙都在口袋里。护士的被子一直盖到耳朵下面熟睡着。听不见睡时的呼吸。也许不该这样的?不管怎样,大概什么也没发生,一整晚在一张床上。想着这么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似乎有违礼仪。可是她现在睡的这么沉,说是今天不当班。如果叫醒了她,之后两人干点什么好呢?
他在电话机前找到便条留言本和圆珠笔。写道【昨夜很感谢你。很高兴。我回宿舍了。天吾】再加上时间。他将便条纸放在枕边的桌上,将刚才捡到的戒指当做镇纸压着。然后穿上磨坏了的运动鞋,离开到外面。
在路上稍微走了一会就有巴士站,等了五分钟后到车站去的巴士来了。他和热闹的男女高中生们一块坐着巴士到终点去。天吾早晨八点过后,脸颊上胡须黑黑地回来,旅馆的人也没说什么。很快的准备好了早餐。
天吾吃了温热的早餐,喝着茶,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被三个护士邀请去了烤肉店。到附近的小酒吧去唱卡拉OK。去安达久美的公寓,听着猫头鹰的叫声吸了印度产的大妈。感到脑子里的液体像粥一样搅个不停。回过神来的时候在小学的冬天的教室里,嗅着空气里的气味,和青豆谈话。之后和安达久美在床上谈了关于死和重生的事。有差劲的提问,还有多重意义的回答。杂木林里的猫头鹰继续叫着,传来人们看搞笑节目的笑声。
记忆这个那个的部分飞走了。空气蛹的部分少了一些。可是没有缺失的部分回想起来惊人的鲜明。口中说过的语言一点点的清醒。安达久美最后说的话天吾还记得。既是忠告,又是警告。
“天亮之后天吾君就离开这里。趁着出口未被堵住。”
也许缺失是离开的时候了。为了再见一次空气蛹中十岁的青豆,工作休假,来到这个小镇。而后近来两周每天都到疗养所去,给父亲读书。可是空气蛹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在几乎放弃的时候,安达久美为他准备了其他形态的幻影。天吾在那里再一次和少女的青豆相会,说上了话。来找我吧,趁着还有时间,青豆说。不,实际说的也许是安达久美。分辨不清。不过怎么都好。安达久美死过一次之后重生了。不是为我,而是其他的谁。天吾姑且相信了在那里听到的东西。那才是重要的事。恐怕。
这里是猫的小镇。可是这里手之所触的一切都饱含着危机。相信安达久美的暗示,就是一种致命的种类。什么不吉的东西来到这里,这才明白了拇指的疼。
差不多该回东京去了。趁着出口未被堵住。趁着列车没有靠站。可是在这之前必须到疗养院去,必须和父亲见面告别。
还留有必须加以确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