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上阿妈骑手的枪弹再次镇住班玛多吉和西结古骑手的时候,勒格红卫走了过来。他拿着谁也不知道是真藏巴拉索罗还是假藏巴拉索罗的宝剑,策马来到行刑台前,舒了一口气,叫了一声“丹增活佛”,然后垂头而立。丹增活佛瞥了一眼他,爬上行刑台,威严肃穆地盘腿坐在了木案上。

丹增活佛说:“勒格你来了,你见了我既不下马,也不下跪,说明你不是来皈依的。”

勒格红卫一声不吭,似乎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丹增活佛说:“勒格有什么你就快说,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勒格红卫突然抬起了头,问道:“丹增活佛,我想问几个问题,你向你的本尊神保证,你一定要说实话。”

丹增活佛合十双手,点了点头。

勒格红卫说:“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是不是你安排西结古的领地狗咬死了它们?”

丹增活佛闭上眼睛不说话。

勒格红卫等了一会儿说:“那就是你安排的了。我再问你丹增活佛,我的明妃怎么也被藏獒咬死了,西结古的藏獒可是从来不咬姑娘的,是你使了魔法放了毒咒对不对?”

丹增活佛还是不说话,眼皮抖了一下,闭得更紧了。

勒格红卫又说:“那就是你使了魔法念了毒咒。我还要问你丹增活佛,你最仇恨的并不是‘大遍入’法门,而是大鹏血神对不对?又是你施放魔法毒咒,让寺院狗咬死了我的大鹏血神对不对?”

丹增活佛依旧不说话,好像入定了,不省人事了。

勒格红卫说:“那就是了,是你害死了我的大鹏血神。”说着,跨下马背,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嘶哑地说,“丹增活佛,那就对不起你了。所有的藏獒都是替你死的,剩下的藏獒还会替你死,你是西结古草原最大的罪人!”

丹增活佛突然睁开了眼,大声问道:“勒格我问你,在你的‘大遍入’法门里,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消除你的心魔对藏獒的仇恨?”

勒格红卫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有,那就是你死,现在就死。”

丹增活佛平静地说:“好了,看样子你是来送我的,我们的缘分又要开始了。为了消除你的仇恨,离世是值得的。勒格,你听着,我在这里看着你。你的地狱食肉魔咬死了多少藏獒,你就要挽救多少藏獒。”

勒格红卫说:“我不,我谁也不挽救。”

丹增活佛声音朗朗地说:“离佛又来佛,来佛又离佛,离了又来,来了又离,离离来来,来来离离,到底是佛不是佛?”

勒格红卫飞身上马,面对各路骑手,再一次高高举起了那把明光闪闪的宝剑高声喊叫:“所有的草原骑手都听着,我告诉你们什么是真正的藏巴拉索罗,吉祥如意的藏巴拉索罗!”

所有骑手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他又高声说:“汉扎西他为什么不说他看见了什么?他为什么不说藏巴拉索罗是什么?为什么他宁愿冈日森格死也不说?因为他是西结古草原的汉扎西,他要为西结古草原守护藏巴拉索罗。还因为他看见的藏巴拉索罗不是别的,就是格萨尔宝剑,就是我从西结古寺的大经堂得来的这把宝剑,就是我从格萨尔降伏魔国图的柱子里得来这把吉祥如意至高无上的格萨尔宝剑!”

所有的骑手都涌动起来,他们看着父亲,父亲凄然摇头。

父亲心中,有草原,有藏獒,没有西结古东结古多猕上阿妈之分。吉祥如意的藏巴拉索罗,是草原的神器,它保佑的是整个草原。它在谁的手上,都不重要。父亲摇头,是说勒格红卫看错他了,歪曲他了,完全不懂他那颗柔软的心。

父亲哪里想得到,他的摇头又给了勒格红卫歪曲的机会,勒格红卫说:“看啦,汉扎西摇头了,他说不是,格萨尔宝剑不是藏巴拉索罗,那就一定是啦,他想让我们都放弃格萨尔宝剑,藏巴拉索罗就留在西结古草原啦!”

骑手们再看父亲,父亲还只是摇头叹气。骑手们仰望丹增活佛,丹增活佛已经打坐入定了,很深很深,深得都听不见众生的祈求了。

勒格红卫高声喊道:“还有谁能说格萨尔宝剑不是藏巴拉索罗?”

一片肃静,格萨尔宝剑就一定是藏巴拉索罗了。勒格红卫又喊道:“谁要想得到格萨尔宝剑,谁就打死西结古藏獒,谁打死多,我就给谁!”

巴俄秋珠喊起来:“勒格红卫你别跑,你看着,我们的枪法不会让你失望,藏巴拉索罗一定是我们的。”

巴俄秋珠抠动枪机,凄厉的枪声划破天空,一只西结古藏獒倒下了。

紧跟着,上阿妈骑手们都端起了枪,眼看就将是一群西结古藏獒的死亡,一种轰然爆炸的声音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那是坎芭拉草燃烧起来的声音。

谁也没有看到木案后面堆积如山的坎芭拉草是如何燃烧起来的,没看到打响的火镰,没看到谁来点燃。火势一烧起来就很盛大,等听到轰响、再看草堆的燃烧时,就已经是烈焰熊熊、冲天弥漫了。偌大的火舌乘风摇摆,驱赶着人群和狗群纷纷后退。

父亲和班玛多吉跑过去,把行刑台下挣扎着往前爬的麦书记抬到了烈焰烘烤不到的地方。

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火,半边天空都是火。藏獒们轰轰大叫,扑向了行刑台,又被热浪逼退了。只有父亲的藏獒美旺雄怒一直在往前冲,獒毛燎焦了,身上着火了,它还在往火里冲。父亲追了过去:“美旺雄怒,你傻了吗,会烧死你的,快回来。”追过去的父亲头发立刻冒起了黑烟,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往前滚着,直到一把抱住美旺雄怒。美旺雄怒向着火焰吼叫着,挣扎着,用不怕死的倔强让父亲突然明白过来:火焰里有人。他回头大叫起来:“你们看看谁没有了?”没有谁听清他的话,只有他自己听清了,也回答了。

他喊起来:“丹增活佛,丹增活佛。”

父亲的呼唤声中,勒格红卫呆若木鸡,他听见自己和丹增活佛刚才的对话在天空中回荡,那是只有他才听得见的声音。

丹增活佛问:“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消除你的心魔对藏獒的仇恨?”

他答:“那就是你死,现在就死。”

丹增活佛死了,不是死,是坐化,是圆寂,是涅槃。

父亲,俗人的父亲喊叫着,要扑向火阵,要去营救丹增活佛,骑手们中间,很多人都要去营救丹增活佛,但是没有人能够接近行刑台。热浪和火焰如山如墙地保卫着丹增活佛,让他在大火中安静地成灰化烟、升天入地。美旺雄怒停止了前冲,所有的藏獒都怵然而立,悄悄地没有了声音。它们已经闻不到丹增活佛的气息了。火势再一次强盛起来,堆积如山的坎芭拉草,酷似柏叶、油性大得燃烧起来就像泼了汽油的坎芭拉草,牧民们煨桑旷野、祭祀山神的坎芭拉草,完全按照丹增活佛的心愿,完成了作为生物的使命:燃烧。

勒格红卫呆立着,很长时间都是一棵僵硬的树。他没有扑,没有想到应该去救,他知道救命是徒劳的,丹增活佛的离去是活佛自己和天上神灵共同的决定,营救才是违背佛意的。他在想:既然丹增活佛已经死了,完全按照他勒格红卫的愿望死了,他心中的仇恨是否消解了呢?

仿佛就这么一想,火势顿时小了下来。风不吹了,草没有了,火焰由冲天而铺地,开始是房子高的,后来就人高、半人高、一尺高,很快就是渺小如豆了。丹增活佛已经杳然不存,连较为完整的骨殖都没有了。一股粗硕的青烟,一片白花花的灰烬,中间闪烁着一只黑亮黑亮的眼睛。人人都知道那不是丹增活佛的眼睛,那是丹增活佛得道成佛的证明——珍贵的无比珍贵的舍利子。

几乎所有的眼睛都看见了明亮如星的舍利子,刹那间大家惊呆了,那一种惊愣带着来自内心的庄严和肃穆,带着信仰的力量让人们、让藏獒们暂时安定了。几只秃鹫飞过,几声狼嗥飞过,一抹白云淡淡地描绘在天上,天更蓝。

丹增活佛走了。纷乱的人世让他早早地告别了西结古草原和满草原的信民,他回到天上去了。他留下了利益众生的福宝舍利子,留下了天人下凡的信物。他想用肉体的毁灭,挽救草原的灾难、藏獒的命运,涅槃成了最后的努力。这是活佛的再生,是生命的延续,慈悲和欢喜化为光阴隐没在草原的绿色里。

骑手们跪下来,朝着舍利子磕头。各种各样的祈祷如潮如涌。很多人哭了,真挚的情感让眼泪闪烁一片,让哭声变成了一支支沉闷的号角。父亲边哭边说:“丹增活佛,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你留下了我们,留下了苦难中的藏獒,你忍心吗,你就这样走了。”父亲的感情是世俗的,是那种只有亲人死后才会有的哭别。他想起在西结古草原,不论谁,只要遇到难处,都是丹增活佛出来化解,给予安慰和帮助,就哭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