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到了二娘那铺着洁净土布床单的炕上。二娘给我脱了鞋,然后斟了一碗茶摆到了我的面前:“你看二娘给你做啥了。”说着,二娘爬到炕上,从炕头的柜子里掏出一双鞋,“这是二娘给你做的,试试合适不。”
她亲手把鞋套在我脚上,鞋非常合适,我的脚比大人的脚小,又比小孩的脚大,能给我把鞋做合适了非得亲自量才行:“二娘你咋知道我脚的大小呢?”
她神秘地挤挤眼睛,那神情让我想起了奶奶骂她的话:骚狐狸。她边在我脚上捏来捏去地检查鞋子是不是合脚,边说:“你整天在我眼跟前晃着呢,想量你的脚比喝凉水都容易。”
鞋是千层底的,鞋帮子是厚实经磨的黑土布,鞋对于我非常珍贵,我从来没有买鞋的概念,小时候鞋都是我娘亲手一针一线缝制的,到了伙里,鞋就乱穿了,奶奶是绝对想不到给我做鞋的,有时候出去做活碰上了就给我顺一双两双鞋回来,大都是旧的,我估计都是她抢油点子的。实在没鞋穿的时候我就偷伙计的,谁要是认出来了跟我要鞋,我就耍赖死不承认,奶奶要是知道了就出头骂人家:“不要脸的?,五尺高的汉子跟娃娃抢一双鞋呢,羞你先人呢。”过后再骂我,“有本事抢也比偷强,再偷人家东西我把你的手剁了呢。”由于鞋不够穿,我经常的状况是脚上的鞋前后张嘴,脚指头跟我一起看世界,后脚跟和我的屁股一起看脚印。实在没鞋穿了就干脆赤脚,或者捡个烂鞋底子用绳子捆在脚上,只能起到防止脚掌磨破的作用,就跟骡马在脚上钉掌差不多。
“走两步看看合适不。”二娘催促我。我舍不得把新鞋踩到地上弄脏,就站到炕上来回走,我已经记不得我有多少年没穿过新鞋了,我却记得这是我到伙里以来穿的头一双新鞋。鞋子确实很合适,底子坚实却又松软,帮子松紧适度地把我的脚温柔地包裹住,为了防止鞋不跟脚,二娘还在鞋帮子上缝了两根布带子,布带子一绑上,就是奔跑如飞鞋也不会掉下来。
“谢谢二娘,这鞋美得很。”
“美得很就穿上,放心穿,穿烂了二娘再给你做。”
我高兴极了,感动极了,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我的这份感动和感激,忽然想到怀里揣的金项圈,一时冲动就掏出来递给二娘:“给,二娘,我也给你留了一份礼行。”
二娘接过项圈看着,又用手摸着,看着摸着眼睛里就有了泪水,我说:“你哭啥呢,不爱这东西?不爱了我下一回给你弄个更好的。”
二娘连忙抹去眼里的泪水说:“二娘爱呢,这么好的东西谁能不爱呢,这可是纯金的,值钱得很呢。”
我问她:“那你哭啥?”
“二娘这是高兴呢,尕掌柜的没有把二娘撂到脑后头,出去一回想着给二娘带个礼行,二娘高兴得很。”
我注意到她没有叫我狗娃子,却叫我尕掌柜,这让我又是得意又有几分失落。
二娘问我:“你吃了没?”
早上吃了八个荷包蛋,这阵还不饿,可是已经到了吃晌午饭的时间了,我就告诉二娘我还没吃。二娘说:“今晌午就在二娘这吃,二娘给你擀酸汤面,吃饱了给二娘把你这几天在外头做的事情讲一讲。”
过去伙里的饭都是二娘做,她做饭的手艺比奶奶强得多,可是跟真正的家庭主妇比又有很大差距。想到好长时间没吃过二娘的饭了,再说我觉得待在二娘这里确实比奶奶的屋里舒服,就说:“成呢,我就在这吃。”
二娘顿时兴高采烈,把我本来准备送给花花一时感情冲动转送给她的金项圈挂到了脖子上,然后就到外面和面给我做酸汤面去了。我听到她一边做饭一边哼唱着秦腔《 白蛇传 》“断桥”中的那一段:“想当初在峨眉一经孤守,伴青灯叩古磬千年苦修,久向往人世间繁华锦绣,弃黄冠携青妹配剑云游,按云头现长堤烟桃雨柳,清明天我二人来到杭州,览不尽人间西湖景色秀,春情荡漾在心头,遇官人真乃是良缘巧凑……”
在二娘优美婉转的歌唱声中我蒙蒙眬眬地睡着了,睡梦中我见到了白娘子,原来白娘子长得跟二娘一个样儿,不知怎么回事奶奶变成了青蛇,她不但不帮白娘子打法海,还帮着法海打白娘子,而且她手里拿的不是青锋宝剑,却是两把嘎嘎新的二十响盒子炮。她骑着那根从不离身的麻绳子,挥舞着双枪披头散发一个劲朝白娘子射击,我急坏了,大声喊着提醒她:错了,错了,打法海,打法海……奶奶变成的青蛇根本不听我的话,我急坏了,就破口大骂:老妖精,你胡打什么,打错了,狗日的咋打开自己人了……我急醒了,二娘正坐在炕梢上等我吃饭呢,炕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辣子和剥好的蒜。见我醒来,二娘擦了一把我额头上的汗说:“你睡着了还骂人呢,骂谁呢?看这一头一身的汗,起来灵醒灵醒我给你下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