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街道上一个人也见不到,可能昨天傍晚的枪声把这个小县城的居民都吓坏了,谁也不敢一大早出门讨冤枉。不过,我敢断定,在那一扇扇紧闭的门板后面,肯定有一双双眼睛惊恐不安地朝我们窥视。奇怪的是保安团的人也都像消失了一样,昨天大街上还到处可见的灰军衣,今天早上竟然一个也没有碰上。马蹄子跟驴蹄子踏着街道上的青石板,清脆的蹄声在清静的街道上回响,让人心里发紧。来到东街的时候,我才算看到了一个人,是陈铁匠,他从门里露出了那颗跟铁砧子一样棱角分明的脑袋,目光呆滞地看着我跟奶奶,好像从来就没有见过我们一样,我们也装作不认识他,从他的面前走了过去。马上就要到城门口了,我更加紧张,手按在了驳壳枪上,远远地我看到了灰色的保安团,大概有三四个人守在城门口。我跟奶奶坐骑的蹄声惊动了他们,他们朝我们望来,那一瞬间我的头皮紧绷了起来,眼睛也变得格外明亮,我看见了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看见了他们衣裳领子上的油腻,看见了他们犹豫不决的眼神,看见了他们惊诧的半张着的嘴……
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奶奶骑的驴,那头“郝五斤”突然“啊呜啊呜”地叫了起来,这个季节叫驴的发情期早就过了,这头驴犯什么毛病?在这个关头叫了起来。我正在纳闷,它却急不可待地朝路边一个老头奔了过去,奶奶的呵斥根本没作用,勒它的嚼子也没用,它跑到老头跟前,一脑袋扎在那个老头子的怀里亲昵起来。老头先是愣了一愣,忽然认出了这头驴,抱着驴脑袋哭喊起来:“好我的驴啊,好我的驴啊……”我这时候也认了出来,抱驴脑袋的正是那个跟张老爷子比胡子的郝五斤。
真不顺,这个郝五斤不知道怎么恰恰在这个时候跟我们碰上了,叫“郝五斤”的驴认出了叫郝五斤的人,头天晚上大黑马出现的情况又在他们身上重演了。两个郝五斤重逢团聚悲喜交加,我跟奶奶却傻眼了,城门口的保安团跟我们相距不到五十米,一人一驴却搂抱着难舍难分。我们不能像对红鼻子那样给郝五斤一枪了事,他只是个跟驴重逢的老百姓,尽管是个跟人比胡子的挺无聊的老百姓,我们也不能为了一条驴判他死刑。驴在郝五斤的拥抱中无论如何不跟我们走,奶奶只好从驴背上跳了下来,顾不上说别的,蹦到我的马上,在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大黑马便朝城门口奔去,我拔出了枪,奶奶也抽出了枪,我们决心要硬冲出去,谁要阻挡我们,就让他先挡我们的枪子。然而,却没有看到保安团的士兵,他们趁我们让郝五斤缠住的时候,不但没有封锁城门捉拿我们,反而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了城门。
回去的路上,我最愁的就是怎么给花花交代,花花太喜欢那条驴了,有时候对那条驴比对我还好,如今这条驴让我给弄没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花花说。
我请教奶奶:“咋办呢?花花朝我要驴咋办呢?”
奶奶说:“真是个娃娃,那驴本身就是人家的嘛,就跟这大黑马本身就是咱们的一样,就给花花说,驴进了城就变成马了。”
奶奶说得有道理,野山药进了城就变成了牡丹花,野山芽进了城就变成了黄花菜,驴进了城为啥不能变成马呢?我估计花花也能接受这个事实,终究她是个连县城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的山里妮子。
马到底比驴强得多,我跟奶奶都骑在它身上,八十多里路,我们只走了两个时辰就到了。
第十章
自从把大掌柜安葬到这里以后,我们谁都再没有来过狗娃山,离开狗娃山已经很有些日子了。山上的花草树木依旧,只是处处都显出了破败景象。窑前面的空场过去被我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如今荒草萋萋,满目凄凉。窑洞经过保安团的烟熏火烤,一个个都黑黢黢地像花花家烧火做饭的灶坑。铅灰色的云层沉重地压在我们的脑袋顶上,郁闷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大掌柜坟上已经长满了蒿草,大掌柜就睡在下面,我们都知道,大掌柜没有睡上棺木,盛他骨骸的就是一个腌酸菜的坛子。我们都为这一点感到伤心,也曾经想把他刨出来重新给他弄一副棺木睡。奶奶说人死就死了,咋个埋法都一样,入土为安,已经入土了就不要再惊动他了。所以我们也只好就这样让大掌柜永远委屈在酸菜坛子里。多少年以后,国家推广火化,看到现如今的人们死了之后都被装进一个小小的匣子里,还不如大掌柜的酸菜坛子宽敞,相比之下大掌柜的酸菜坛子还更奢侈一些,我埋藏心底的遗憾才彻底消失了。
我们伙里的伙计们今天都回来了,大家在大掌柜坟前面聚齐,进行两项非常重要的仪式:一是给大掌柜献上红鼻子的人头,告慰大掌柜在天之灵:你的仇我们给报了。二是拥戴新的大掌柜就职,并且宣誓绝对效忠新大掌柜,新大掌柜就是我,这是大家喝了鸡血酒发下的誓言所决定的。
我提着红鼻子的脑袋来到了大掌柜坟前。这颗脑袋我已经提了三四天了,那天回到张家堡子的时候,一下马奶奶就让我把红鼻子的脑袋提上,以表示红鼻子是我给干掉的。冷冷清清的张家堡子没有人前来迎接我们,更没有人为我们的壮举喝彩,我跟奶奶都有些失望,我们原想,当我们进到村里的时候,伙计们跟村民们肯定会热烈地夹道欢迎我们,可是这一切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和憧憬之中,张家堡子冷冷清清,只有两只趴在农户门前的土狗懒洋洋地朝我们吠了两声算是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