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啐了我一口说:“你当生娃娃跟种地一样,啥时候种啥时候收都是定下的?”
奶奶不再说话,我也不敢再胡说八道,默默地跟了驴屁股朝前走。奶奶忽然又开始说话了,口气有些恨恨地:“世上的臭男人就没好东西,我把命?在脚底下救了他,丢了半条命,那个?一转脸就忘了,从外头拾了个草台班子的戏子回来,也怪我当时心软,想自己反正不能生养了,就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只当借个肚子生娃呢,可是自从大掌柜跟那个骚狐狸滚到一个炕上,就不拿正眼看我了,早知道这样我就把那个骚狐狸赶了,再不然干脆一枪把她打发了算了。”
我问她:“大掌柜跟二娘咋也没生下个娃娃?”
奶奶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撇了撇嘴以加强她的轻蔑意味:“要不说人家咋把他叫骡子呢,他本身就不能生养,即便是我肚子上不挨那一枪,他也种不出个娃来。”
这话有些太狠了,大掌柜终究已经不在了,死者为大,我觉得她这样说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有些过分,就替大掌柜说话:“大掌柜要是不死说不定就能让二娘生个娃,再说了,大掌柜听你的话,不听二娘的话,我看他还是跟你最好。”
奶奶说:“你知道个屁,大掌柜是把我当男人用,他要靠我做活呢,你二娘才是他的女人。”谈论男人女人是我的弱项,这方面我的认识还在初级阶段,对于这个话题我只能听而没有说的资本。于是,我就住口,听奶奶说。
“麻烦事情还在后头呢,你听听那天晚上聚齐的时候那个骚狐狸说的啥话?谁给大掌柜报了仇她就是谁的人,这话是啥意思?就是说今后谁再当了大掌柜,她就跟谁呢,真不要脸,就想当当家婆娘呢,唉,要不是看大掌柜已经死了,我再寻她的麻烦显得没气量,好像欺负她呢,我早就把她赶得远远的了。”
对这件事我倒有不同看法,我认为二娘不是为了想当当家婆娘,她倒好像拿自己当奖品,谁能替大掌柜报仇杀了红鼻子,她就把自己奖给谁。她跟奶奶不同,她除了自己再就啥也没有了。我心里这么想,却没敢说出来,我断定,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我说出自己的看法,奶奶绝对会狠狠臭骂我一顿,甚至可能就地让我皮肉吃苦。实践已经教会了我,哪些话题可以跟奶奶争辩,哪些话题应该保持缄默。
天黑下来了,我们也从山里走了出来,远远望去,大山围拢的平地就像一个脸盆底,县城就在这个脸盆底上,那一片稀稀落落的灯光就是县城,我跟大掌柜来过一次,那一次我们吃了猪头肉。奶奶领着我直接朝西门走。她盘腿坐在驴背上,悠然自得,这是农家婆婆常用的骑驴姿势。她向我吹嘘,她可以用十八种姿势骑驴,这一路我看到她骑驴用过五六种姿势:双腿跨在驴身上,侧腿侧身坐在驴身上,侧身一条腿耷拉下来一条腿盘在驴背上,有一阵子为了躲避迎面刺过来的日光她还像张国老一样倒着骑在驴背上,又有一阵子为了让两条腿得到充分的休息她还跪在驴背上走了一会儿,这阵子又在驴身上盘着腿,可是如果说她真的能在小小的驴背上折腾出十八种姿势来,我却不相信,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出除了我看过的那几种姿势以外,她还能表演出什么花样来。要说她骑马能用多种姿势我倒还相信,因为马背终究比驴背宽阔许多,活动余地大了,表演自然可以更加充分。能用十八种姿势骑驴,我觉得既不可能也没必要,再怎么折腾,你也是骑驴,总不会让驴骑你,也不会因为你会的姿势多了,驴就能变成马或者骡子。
说到骑马,大掌柜骑马倒真是一把好手,他就像粘在马背上一样,任凭马跑得飞快,上高跃低跨河爬山,他都稳如泰山,绝对不会有任何闪失。奶奶跟大掌柜相比,刚好相反,她不是粘在马上,而是飘在马上,似乎马在跑她在飞,而且她可以在马上作出很多姿势,有些姿势甚至非常惊险。我看到过她倒着站在马上,双手背到后面抓马缰绳,当时我真吓出了一身冷汗。拿大掌柜跟奶奶比较,大掌柜骑马让人觉得一个字:“野”,奶奶骑马也是一个字:“灵”。他们有一匹大黑马,通身乌黑,没有一根杂毛,大掌柜告诉我这叫乌骓马,是楚霸王骑的,我多少有一点历史知识,就问他:楚霸王的骨头都变成灰了,他的马怎么还活着?大掌柜红了脸说:我是说这匹马跟楚霸王骑的马一样,并不是说这匹马就是楚霸王的马。我又问他:你见过楚霸王的马吗?他说:我到哪里见去呢。我说你没见过你怎么知道这匹马跟楚霸王的马一样呢?大掌柜就涨红了脸做势要踢我。我就说你要是踢我你就是马。大掌柜问我为啥他要是踢我他就是马。我说只有马跟驴、骡子才踢人呢。他就没敢踢我,怕自己归入马驴骡的行列。说实话,大掌柜这样的草莽英雄,打打杀杀还凑合,要是稍微跟他玩点智力游戏,他就不是对手,没办法,谁让他不识字呢。
大掌柜跟奶奶都非常珍爱那匹跟楚霸王的马长得一样的马,平常放在狗娃山下面村子里的老常家养着,每个月给老常家一块大洋,由老常好草好料地供养着,养得膘肥体壮,通身油亮,那样娇生惯养出来的马,我不知道真正上了战场能不能派上用场。想到那匹马,我问奶奶:“大掌柜的马咋样了?”
奶奶说:“谁知道,现在哪里还有工夫操心马,恐怕叫保安团给抢走了,那天保安团偷偷摸到我们鼻子底下都没有人给我们报信,老常他们肯定也遭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