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红说,陈步森,你不是中了邪,就是被什么人灌了迷魂汤,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你杀了人,就应该偿命,这事到哪里说都一样,你要是不想死,就只有逃,逃过初一,再逃十五,逃过十五,再逃三十,一辈子永远逃下去,知道吗?我都把我的一辈子给你了,陪你逃了,你还不明白吗?

陈步森喃喃地说,如果这样,我干嘛要逃呢?我又不怕死,我本来就差不多死人一个了,如果是这样,我不如再去杀人放火,那样不是更舒服吗?

刘春红斜了他一眼,那你就再去杀人放火吧。

可是,我现在不想这样干了。陈步森说。

刘春红说,那你就快紧逃啊。

陈步森说,我既不想再杀人放火,也不想逃。

刘春红问,那你想死?

我也不想死。陈步森说。

刘春红被他噎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她扔下一句话,你不是疯了,就是想做神仙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从门口出去了。

陈步森把头埋在被子里,想,我是不是真的疯了?我不想死,也不想犯罪,也不想被抓住,也不想逃,我现在脑袋里一团乱麻。陈步森想,如果我像冷薇一样,什么都忘记了,多好。可是,会不会有一个像我阿那样的人,帮我恢复记忆,就像我帮她恢复记忆一样。我在连疯都不可能了,我真的是没路走了。

那么我死吧。我并不怕死,我要证明给他们看。这时陈步森想到了一个人,就是他的母亲。陈步森想到自己死的时候,很奇怪地就想到了她,以前他绝对不会这么想,人都要死了,还会想到那个他恨的老女人?可是现在,陈步森突然想起母亲了。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把他和母亲紧紧拉在一起。陈步森想在他做某个重大决定前见她一面。

陈步森真的出了门,偷偷往角尾方向去。

这是陈步森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去见母亲。过去都是表姐拽着。陈步森来到了养老院,看到母亲生病了,正躺在床上。她见到儿子突然来临,眼泪就流出来了。陈步森坐在她床前,伸了伸手,母亲一把握住了它。陈步森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母亲一边流泪一边说,你来了?你来了?你怎么会来啊?陈步森说,嗯,我来了。母亲说,可是我要死了。陈步森没吱声。母亲说,你恨我吗?我知道你恨我。陈步森这时突然说,我不恨你。母亲就坐了起来,问,真的吗?你不恨我吗?你在骗我。陈步森说我没骗你。母亲又哭了,说,我要死了,看见你爸骂我,叫我滚回去。陈步森说,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母亲就放声大哭,儿子,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呢?我会死,你不会,你要好好活,要原谅你妈……陈步森说,我原谅你了,请你也原谅我。

陈步森见母亲面的时间很短,他把身上的钱都留下了。然后他就走了。

陈步森完成了十几年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面,过去他觉得要实现它无比艰难,现在却轻易地做到了。

因此他认为,冷薇应该会原谅他。

可是陈步森恐怕等不到那个时间了。他在极度难耐的等待中产生了糊涂的想法。

陈步森这一次的自杀念头和过去不同,过去是激烈的,这次是平静的。他觉得这样的死亡方式最好:选择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从海边的高崖上纵身跳下,就这样消失了,谁也找不到了他。就像消失在永恒里。

他翻了地图。在樟坂往东一百里的老东山海边,有一处叫清水岬的地方,听说有十几人在那里自杀成功。陈步森坐车去看过,果然是个好地方。从岬头上往下到海面,至少有五十几米高。原先这是一些高崖跳水爱好者的训练台,后来因为有人自杀,就再没人敢来了。陈步森走上了岬头,往下看海水,想,如果我往下跳,我一定死。

陈步森想到了冷薇。他的所有痛苦在于一种暗昧不清的结局。如果冷薇对他说,我原谅你了,他就活过来了;如果她对他说,我要你偿命,你去死吧。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从这里跳下去。可是,现在的情形是,冷薇的口紧紧地闭上了,她什么也没说。一切都是死寂的。既没有报案,也没说原谅。

陈步森望着深深的海面,蓝得很深,在海面的上方,有极其美丽的云霞,它铺展在天空,像金色的羊绒细密地织在天上,太阳光从它的缝隙中刺出来,如同一声嘹亮的呼召。陈步森想,上帝应该就在那里住吧?那就是天堂吗?如果我往下跳,我的身体落下的同时,我的灵魂会往上飞,进到那个云层里去吗?陈步森没有把握,流下了眼泪。

我这是怕死了吗?过去陈步森和别人玩不怕死的游戏,在火车顶上比过隧洞时谁先低头,他陈步森总是最后一个低头。他不怕死。但最近他却总是在死亡面前犹豫。他想:我为什么要死呢?我不是信主了吗?我有永远的生命了,还怕什么呢?但我是便宜了自己,如果一死就上天堂,真的是太便宜了。我做了那么多坏事,眼睛一闭就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