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问,你有吗?

王牧师望着我,笑了,有啊。我也是一个罪人。

我说,你有罪为什么还能在上面讲课呢?

他说,因为我已经向上帝忏悔了。

我问,那你就没罪了吗?

他说,有,但看上去没了。

王牧师用手中的刷子把椅子上一块污迹一刷,白漆就把它覆盖了。

我没吱声。继续钉椅子。我钉的椅子王牧师都把它刷上了白漆,看上去很好看。

晚上,我一个人在想。我想到了很多,我想,我杀人没有罪。我对王牧师说的罪性仍认识模糊。

第二天上午,王牧师继续刷油漆。

我开始心不在焉。我问王牧师,罪性看得着吗?我心里想,如果我看不着,我就不相信我是有罪的。

王牧师说,要有光,才能看见。

这话太深奥。但我对这个话题有兴趣,因为我刚杀了一个人。我把他称为报仇。在我的理解中,报仇是公正的,没有问题的。我不怕抓,但我心中交战,我得说服自己,我做的一切没有问题。我有我的公义,我的标准。

我问王牧师,那谁有权利拿石头砸那个女人?如果没一个人敢砸,那不是谁都可以做坏事了吗?

王牧师说,上帝。

我说,上帝在哪里呢?他又不是人,他怎么管呢?他管得着吗?

王牧师说,受上帝托附的人,可以使用权柄。但不能随他自己的意思,因为他不是直接权柄,人都只是代表权柄,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地上没有一个人是无罪的,没有人像上帝一样是圣洁的,所以人都没有权利管别人,只有当他代表上帝的时候,才能管理别人,所以他是代表权柄,不是权柄,明白了吗?

我说,听懂了。

王牧师说,代表权柄是会害怕的,因为只要他做得不对,随自己的意思,他的权柄随时会被收回,所以他会很谨慎,也很害怕。

我觉得他说得不对,管我们的人一点也不害怕。

我在教堂才呆了半个月,就又离开了。但我决定在这个地区呆下来,我怕被人认识,就躲在黄城郊区的一个叫七里堡的地方,租了个房子住下来,钉椅子卖。我用钱买了一本身份证,改名叫李百义。我就这样干了一年,并没有危险的风声。我到镇上也没有看到通缉令和布告,我就放心了。我好像把杀人的事情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了。我不是一个杀人犯,所以我很快就会把它忘记。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第二年我开始正经做事了。我有一笔钱存在银行里,我要用它做我从小想做的事。我把银行里的钱取出来,把七里堡一个张姓老板的机砖厂买了下来,召了十几个工人。我的脑袋比他灵,他的厂子快办不下去了,我接手后改为生产一种现在很难见到的仿古青砖,就是古代建筑常用的那种砖。因为我发现几十里外的河边就有这种用于做青砖的泥。成都和贵阳的建筑包工头直接到我们这里进货,我的订单多到做不完。

第三年我建立了更大的工厂,这是专门烧制瓷砖的工厂,生产一种耐磨防滑的地砖,很受装修商的青睐。又过了一年,我从澳洲引进一种一次成型的外墙材料,这种东西有很多花样可供选择,可以在建筑物的外墙建立模子,然后一涂成型,干透后比瓷砖还结实,但比瓷砖漂亮。它还可以用作停车场的地面装饰,能有效缩短施工时间,提高效率。

我告诉你,我对钱是什么概念。自从我看见我的妹妹的心脏之后,我就知道,钱不可以给我的今生带来幸福。幸福绝不是钱这种东西能把握的。我现在有大把大把的钱,但我的妹妹不能复生了,我的父亲也不能复生了。我也不能复生了,从我跪在泥土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死去。我现在活着的仅仅是我的名字而已。所以,我拚命工作赚钱,只是在证明我是一个对社会和人类有用的人而已,我配活在这世界上。至于我的个人幸福,没有任何人能给我,包括我自己。

我开始有步骤地实施我的慈善计划。我把我挣来的钱用于两个部份,一部份用于扩大再生产;其余的都用于周济穷人。我一般通过我的副厂长老周办理捐款事宜。我几乎不出席任何捐赠仪式。我不是怕自己暴露身份,我已经很安全了。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是一个善人,好人。我认为这世界上没什么好人。牧师说得对,大家都是有罪的。只是在有罪的人当中,有的人还知罪,有的人不知罪,所以他们更卑践。

可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那天刚好在土坝发生泥石流。我参加了抢救工作。我在救一个叫黑嫂的妇女时被泥石流打到,双腿鲜血淋漓。老周要我上医院,我不去。他只好把我背回厂里,请了大夫来包扎。所幸没伤着骨头。

傍晚的时候,一个人来造访我。他没经门卫就一个人窜进来,我对这个人有点印象。我在抢救现场看见过他。他问,你就是李百义?

我说,是,我是李百义。

他凝视着我,点头,哦,你就是李百义。。。。。。

他说话很慢。我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一种久违的危机像烟一样扩散。我突然想到,我是不是把那件事忘了,但它并没有过去。我杀的人复活了,他要计算我的罪,我并不惧怕计算我的罪,我欢迎计算我的罪,我相信我的罪不会比他的罪重,我有罪性,我没有罪行,我杀人是被逼的。我是在用我的法律行使我的权利。我杀人之前经过审判,可是我父亲死时却连审判都没有。我静静凝视着来人,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