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了。十几年来,他所有的孤独都存在于这个秘密之中,它像一个句话,被铁匠封在一个铁柜里,里面充满不能呼喊的语言。关于他是谁?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相信,等他向女儿说出秘密,李好就会重新像一个女儿一样,叫他爸爸。

李好回到病房,坐在他身边。

李百义说,好好,这几天你要陪着我,我有话给你说。

李好说,你如果还说那些,我不听。

李百义说,不,我给你讲故事。

以下的讲述出自李百义的口,但作了文学修饰。

孩子。我要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我从来不给你讲我的过去,是因为它浸透在忧愁里面。你是孤儿,我不想让你听这个。你的忧愁已经很多,也很长。自从收养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发誓要让你忘记这些。

我家在江西吉安。我的原名叫马木生。不叫李百义。我住在一个很小的自然村里,直到九岁我都没见过汽车,你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有一次我要父亲带我去看汽车,他就领着我翻了四座山,就是牯牛岭,乌山,蛇山和黑头峪,趟过赤河,走了大半天来到公路上。那公路好大啊。可是我坐在石头上等了一下午,没看见一辆汽车。天黑了,父亲要带我回去,我不肯,因为我没看到汽车。父亲说,好,我带你看。他拉着我的手蹲在地上,趁着天还没完全黑,父亲让我看马路上的两道车辙。他牵着我的手摸辙印,说,孩子,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汽车。它有这么宽,这么高。你看这辙有多宽,多深。你看见了车辙,就看见车了。车就是这样的。这就是我第一次看汽车的经历。

饥饿是我童年的习惯。我是说它不再是一种痛苦,而成了习惯。这样理解饥饿会好受些。我几乎没有吃饱的经历,我就是能有饭吃,肚里没有油水,还是饿得发晕。我现在回忆,当时我的所有心思就是花在如何弄些东西入口,我永远饥饿,一整天总是听到肚子里发出响亮的咕声。所以我到处寻找食物。有一次我偷了村长家的猪油,硬是把一大罐猪油全部吃进肚子里,泻了一个星期,差一点死掉。我的肚子受不了油。我唯一的美味就是知了。我用蜘蛛网缠在竹竿上粘知了,然后把它投到火里烤。一咬一口肉香,啊,这是我的佳肴。

但这还不是最屈辱的。最难过的是我妈的事情。她因为容貌姣好,长期被村支书霸占,有时能因此得到一些好处。奇怪的是我的父亲对此毫无办法。他是天底下我见过的最懦弱的人,才三十出头,像五十出头。他生了一种病,走走就喘气儿,后来我才知道,哮喘,几乎丧失了全部的劳动能力。他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睡觉。书记见缝插针,叫一些人来帮我们种地,就趁机霸占我妈。

村里都闹翻了,议论我妈的事情,父亲好像没听见。村支书公然跑到我家里子来,和我妈在房间里睡觉。他躲到后厢房去装病。我十岁,拿了一根木棍,冲进去要敲死那个家伙,我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干好事儿。这时,我看见了我的母亲,看见了她的脸。那是一张至今我看过的最悲哀的脸,她爱我,可以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再挖出来给我。可是现在她却被一个不是我父亲的男人压在底下。我抡起木棍就打,那个男人伸手挡,棍子都落在我妈身上。男人看着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妈让我出去。我不出去。妈就用她那最悲哀的眼神注视我,求我,伢子,出去。很快就好了,听话。马上就完了。

你听,她叫我出去,你听,她说,很快就完了。这个意思是说,床上的事,就是这件让我最屈辱的事马上就要结束了,让我忍一下。这是我此生听到的最痛苦的话。一个母亲在别的男人胯下对儿子说,你忍着点儿,因为事情快完了。

我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不平等。什么叫不公正。我妈那张痛苦的脸让我明白,她不是在享受,而是在忍受。因为这种忍受能带来一点好处。这是对我母亲的性的强权,对的,就是性的强权。这是不公正的。当天晚上,我大喊大叫,母亲怕邻居听见,捂住我的嘴。父亲在一旁抽闷烟。我看见了,这是书记抽的那种烟,是书记留下给他的。我的父母让我懂事些,不要乱嚷。

那一天,母亲特地做了肉,让我满足。这是我久违了的肉。可是我吃了像人肉似的。我把肉碗掀翻,立即挨了母亲的耳光。我看到了她奇怪而严厉的眼神。父亲也把我拖到天井里,用我那根棍子揍我。我被屈辱浸透了。在我父母眼里,这件事并非不公平,至少是心甘情愿受辱的。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劳力,一切就得承受。我不明白,我所尊重的父母亲怎么会有这样一种想法,生存比尊严更重要吗,猪肉比母亲的身体更美丽吗。只要有交换,一切就是公平的。这就是所谓公正吗?

我不知道。我那比我小五岁的妹妹更不知道。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可是经常就睡在尘土飞扬的地上,像一具小尸首一样。这幅图画就是我们这些农村人的生活缩影。没有尊严,毫无价值,自生自灭,没人把我们当人。我相信,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这是没法子平等的,我认了。但人生出来后,还要遭受这样的不公平,我就不服。我这人和我父亲不同,倔强,聪明,凡事要问个明白。我在乡里上到中学就辍学了,因为我们交不齐几十块钱的学杂费。母亲被那个家伙抛弃了,谁也不再帮我们的忙,我们一无所有了。可是我很好学,我爱看书,我有一项本领,到村委会偷书看。我把那里的书全看光了,还是没人发觉我偷书。我把《土耳其长毛兔养殖方法》这样的书都看了,认的字比高中毕业的人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