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水坑被修理一新,做了石头河工。水泥沿着石头的缝隙抹出了勾勒,又整齐又变动。四周种了花卉,每隔十五米就设一张水磨石凳。根据教导主任的提议,水坑的西北--东南对角线分别安装了两盏路灯。池内重新贮上自来水,一到晚上路灯的倒影就在池子底下炯炯有神,说不出的幽静与坦荡。
要不要种荷花?这时候提出这个问题显然是顺理成章的。只要有问题,当然就会有赞成派与反对派,这也是顺理成章的。工会的申主席是荷花派。种荷花没有什么不妥,可以找出一千个相应的理由。但申主席赞成的事,办公室主任就要反对。这就有了反荷花派,有了第三种力量--非荷花派。不种荷花也可以找出相应的一千个理由。几千个理由一对垒,事情便僵住了。但办公室主任最后摊牌了:"再种荷花,挡住了视线,水池边上再出现事情谁负责?"这一巴掌击中了荷花派的天灵盖。荷花派负不起这个责。非荷花派同样负不起这个责。非荷花派很快改变了初衷,立即加入到反荷花派的行列中来。人们看到了办公室主任眼睛里头的严重神情,那里头不仅有"某些具体的事情",甚至还有某些"不具体"的事情。这样的大责任谁负得起来?
申主席拂袖而去,临走前丢下了句没用的狠话:"我不管了,你们看着办。"
办公室主任陷在沙发里,开始摆动他的小腿。他的小腿是他的旗帜,一遇上胜利就会在阵地的前沿呼啦啦飘扬。办公室主任说:"不种荷花,也就不能再叫荷塘。集思广益,大家一起想个名字。"有人提议,天鹅湖好,诗情画意。有人说桃花源更好些,听上去雅。但立即就有人反对了,说俗,雅名被用得通常了,比俗的更俗,一个年轻的老师大声说,干脆叫钓鱼台吧。大伙听了便哄笑,主任说:"严肃点!"为了配合表情的严肃,他把嘴抿上了。但抿完之后有一颗门牙还露在外面,就翘起上唇,又抿了一回。
主任最后请语文组的老师倪老师谈谈。倪老师不拿主意,一上来竟背诵了一段古文,是《庄子》里的《逍遥游》。倪老师从"北溟有鱼"一段背诵到"不知其几千里也"。倪老师解释说,这是学校,造就人才的,人才就是《庄子》里头的鲲鹏,既然鲲鹏来自"北溟",臭水坑当然叫"溟池"最好了。大伙都说切,可以这么定的。但语文组的另一位老师荀老先生突然发话了。他摁掉烟头,笑着说:"怎么能叫'池'呢,古语说,方为池,圆为塘,倪老师不会不知道吧?臭水坑不上规矩,不见方圆,怎么能叫'溟池'?不通。"倪老师一脸尴尬,说:"本来就是打个比喻,是个意思。"荀老师正色说:"这是师范,一字一句讲究的是师范性,马马虎虎那怎么行?"主任接过话,说:"这要什么紧,过去不圆可以叫荷塘,现在不方称作溟池,这不是将错就错?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嘛。就这么定了,叫溟池。"
接下来就是立碑,立碑是一件大事,谁来书写就成了大问题。自古人因碑传,碑因人传,虽说寥寥数字,好歹也有"立言"的意思,那可是"三不朽"的要义,草率不得的。倪老师的行书不错,但"溟池"的名字是他起的,再让他书写,有点独吞了,摆不平。荀老师有一手好欧字,可是荀老师坚持"不通",不肯命笔。其他能写毛笔字的都知道这点过节,一起不肯"献丑"了。办公室主任当机立断,请电脑打字员在微机上做了"溟池"两个字,圆头体,一身的和气生财,两个字被刻在了石碑上,说不出的别扭。立碑时许多人都说,其实也不错,蛮有新意的。荀老师那天微笑了一个下午,直到晚上关上了房门,荀老师才把脸拉下来,对他的妻子说出了四个字: 狗屁不通。
溟池装上了路灯,装上了石凳,立了碑。溟池的故事全部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