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从抽屉里掏出剪刀,塞到玉秀的手上去,说:“把辫子绞了,跟我出去!”玉秀还是摇头。不过这一次摇头的意思却和上一次不一样了,第一次是胆怯,而第二次却是舍不得那两根辫子。玉米说:“留着做什么?要不是你妖里妖气的,怎么会有那样的事?”玉米一把夺过剪刀,“咔嚓”一声,玉秀的一根辫子落地了,“咔嚓”一声,玉秀又一根辫子落地了。玉米捡起玉秀的辫子,扔进马桶,把剪刀塞到怀里,拉起玉秀就往天井的外面走。玉米说:“跟我走。谁敢嚼蛆,我铰烂他的舌头!”玉米领着玉秀在村子里转悠,玉秀的脚板底下飘飘的,缺筋少骨,一点斤两都没有,样子也分外地难看。因为剪去了辫子,玉秀一头的乱发像一大堆的草鸡毛。玉米揣着剪刀,护着玉秀,眼里的目光却更像剪刀,嗖嗖的,一扫一扫的,透出一股不动声色的凛冽。村里的人看着这一对姊妹,知道玉米的意思。他们不敢看玉米的眼睛,不是转过身子,就是抬腿走人。玉秀跟在玉米的身后,玉米不停地命令她,抬起头来。玉秀抬起了头来。虽说是狐假虎威,好歹总算是出了门了,见了人了。玉秀对玉米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感激,却又夹杂了一股难言的恨。这股子恨是没有来头的,不合情理的,然而,夹在玉秀的骨头缝里。斗过来斗过去,最终还是要靠玉米,仰仗她的威严,仰仗她的可怜了。玉秀想,玉米为什么是个女的呢,她要是个男的,变成自己的大哥哥该有多好哇。

玉米终究不是大哥,还是大姐。一转眼玉米都出嫁了。玉米的喜船就在石码头上。玉秀没有去送她,说到底还是害怕。恨归恨,玉秀还是希望玉米不要离开王家庄。离开了玉米这只虎,玉秀这一条小狐狸什么也不是了。现如今玉秀再也没有胆量站在人缝里看热闹了。玉秀一个人悄悄来到了村东的水泥桥上,远远地,扶着栏杆,在那里等。玉秀好看的双眼十分忧戚地望着远处的石码头,心中布满了担忧。石码头喜气洋洋的,不过那里的喜气和玉秀没有半点关系了,隔着长长的一道水面呢。水面上十分混乱地闪烁着太阳光,又琐碎,又刺眼。小汽艇开过来了。临近水泥桥的时候玉米已经看见桥上的玉秀了。姊妹俩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桥上,就那么远远地打量。她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小快艇很快从水泥桥的桥底下穿越过去了。姊妹俩转过身,依然在打量,只不过这一次却是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了。玉秀后来看见玉米在小快艇上站起身来,对着她,大声吆喝什么。风把玉米的声音吹过来,玉秀听清楚了,玉米在喊:出门的时候别忘了刀子!

马达的轰鸣声远去了,小快艇在远处拐了一个弯,消失了。水面上的波涛平息下来,只留下一道白亮的水疤。玉秀依然站在桥面上,还在看,仿佛全神贯注,其实很恍惚了。太阳已经偏西了,水面被傍晚的太阳照得红红的,而玉秀的身影拉得也格外的长,飘浮在水面上,既服服帖帖,又颤动不已。玉秀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好半天,都看出错觉来了,就好像自己的影子随着波浪向前游动了。不过一凝神,影子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并没有挪窝。玉秀想,要是自己的影子能变成一条小快艇就好了,那样就能离开王家庄了,想开到哪里,立即就能开到哪里。

玉秀回到巷口,意外地发现家门口聚集了十几个女孩子,围成了一个圈。玉秀走上去,发现老二玉穗正站在中间,身上穿着玉米留下的那件春秋衫,正在显摆。这件春秋衫有来头了,还是当年柳粉香在宣传队上报幕时穿的,小翻领,收了腰,看上去相当地洋气。春节过后飞行员彭国梁回乡,到王家庄来和玉米相亲,玉米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柳粉香便把这件衣裳送给玉米了。柳粉香是王连方的姘头,方圆十几里最烂的浪荡货,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个烂货和王连方正黏乎着呢,两个人“三天两头都要进行一次不正之风”。她穿过的衣裳,玉米怎么肯上身。不过玉米倒也没有舍得扔掉,想来还是太漂亮了。玉秀不一样,好几次动过这件春秋衫的心思,俗话说,“男不和酒作对,女不和衣作对”,管它是谁的,好衣裳总归是好衣裳,玉秀不忌讳。玉秀所以没敢碰,说到底还是怵玉米。没想到玉米前脚走,后脚却被玉穗抢了先。这样好看的衣裳,玉穗可是饿狗叼住了屎橛子,咬住了决不会松口的。

玉秀站在巷口,远远地觑着玉穗,收住脚,眯着眼睛。玉秀就弄不明白,好好的一件衣裳,到了玉穗的身上怎么就那么缺斤少两的呢!玉秀的脸上难看了。玉米刚走,玉穗居然想把自己打扮成当家人的样子了。她这个次货,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玉秀越看越觉得玉穗二五兮兮的,少一窍,把好端端的一件衣裳都给糟蹋了。玉秀拨开人,走到玉穗的身边,说:“脱下来。”玉穗正在兴头上,反问说:“凭什么?”玉秀的口气里没有半点讨价的余地,说:“脱下来。”玉穗有些软了,嘴上还在犟,说:“凭什么?”玉秀霸道惯了,跨上去一步,凌人的气势上来了。玉秀正色说:“脱不脱?”玉穗知道抢不过玉秀,左右看了几眼,人太多,一时下不了台,却还是脱了。玉穗提着衣领,一把掼在地上,踩上去就跺,一边跺一边大声说:“给你!神气个屁!多少男人上过了!——尿壶!茅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