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麻麻亮,景藩老汉站在大队会计冯三门家的门楼下面,连续叩着街门上的铁环儿。院里传来一阵慢腾腾的脚步声,门开了。三十七八岁的会计冯三门,粘着眼屎的眼睛很不愿意地瞅着打搅了他的睡眠的人,懒洋洋地结着纽扣。

景藩全当没有看见三门眼里的神色, 亲热地拍拍会计的肩膀, 讨好地笑笑: “快,给叔帮忙办点事。”

“弄啥?”会计翻一下白眼仁,冷漠地问。

景藩老汉不计较老部下对他表示的厌烦神气。他当支书,生产大队不准设立秘书,会计实际上代替了这种角色。他文化低,凭会计三门代笔代言。多年来,三门是冯家滩没有脱产的脱产干部,一身干部装束,偏分头,细指头上熏染着纸烟的黄垢。土地和牲畜下户了,三门失去了能写会算的特长在冯家滩村民中的优越位置,一当走进田地里作务起庄稼来,就不大为众人所敬重了。农业技术太“老外”了,而且吃不得苦,龇牙咧嘴的苦相惹人讪笑。老汉明白,三门过去处处巴结讨好他,那是为了保住自己坐办公室避免晒太阳的优越位置,现在没有这种必要了。他现在要求三门办事,愈加耐心地哄劝说:“走,咱到办公室说。”他听见会计的女人在炕上恶声恶气地喝斥娃娃,便没有进屋,拉着三门的袖子就往门外走。

“担水!”女人在屋里喊。

这女人真不是东西!景藩老汉在心里骂。三门过去给队里一天干不了两个钟头的差事,挣得和支书、大队长同等劳动日,一天三顿给婆娘做饭,迟早看见他手里引着娃娃。现时虽然土地下户了,会计的职务还在嘛!一月还给他补助十块钱哩!写个便条能用多长时间,会耽搁你家做饭用水吗?你自个长得腰粗腿壮,挑不来一担水吗?明明是给景藩老汉难看哩嘛!虽然这样想,老汉还是用不计较妇道人家短见识的宽容态度解释说:“只是叫三门盖个章子,来回用不了一袋烟时光……”

“好支书哩!人家现时都忙着扑着干哩,他一天尽是效闲劳!”女人在窗户里说,口气虽然和缓了,怨气却加重了,“现时谁管谁呀?农业社垮台了,单干了,各家创各家的家业哩……”

景藩老汉拖着三门就走。他不敢再和这个利益受到损失而对现行政策明显不满的女人纠缠,老汉自己对农业政策的重大变化不理解,但他和她不一样,她的男人在队里沾不上光了,她纯粹是想着个人利益的损失。他却是中共冯家滩党支部第一个加入党的老党员,对党的指示和政策,从来不会当众顶撞,哪怕个人一时想不通,仍然先照办执行。他对这个女人能说什么呢?他是来找三门办重要事情,不是和这个麻达婆娘讨论责任制是不是单干的问题。好在那女人没有再使性子坚持要会计男人去担水,正好躲开完事。

“弄啥?你说吧。”三门拧开水笔,冷冷地问,他现在有什么必要象过去那样讨好实际上也已失去了权威的党支书呢?“快说呀,我还忙呢……”

“你先抽根烟。”景藩老汉从腰里掏出一包纸烟,撕开金箔,抽出一支,递给会计。

三门斜里翻起白眼,开始探究老支书反常的慷慨举动,除了腰里别着的那根旱烟袋儿,他可是从来不接别人奉献的纸烟,更不会给别人递上这种机制的白皮烟卷的。

“给咱写张证明。”景藩老汉说,“马驹……”

“哈呀!”三门从椅子上站起,惊奇地睁大着眼睛,“老支书,没看出,你在暗里鼓这大劲,弄下这样的好事……”

“悄声点,甭嚷嚷得人听见。事情还没办实在哩!”景藩担心地说,却是喜悠悠的口气。

“写这证明,没麻达!给你保密,也没麻达!”三门爽快地说,眼里现出馋相, “唔……马驹出去工作了,你老叔也给自己找下落脚点了,你一家有父子俩挣钱了。你想没想老侄儿?瞎好跟你在冯家滩拉马坠镫十多年,你屁股一拍走了,把老侄儿撂下不管了……”

景藩老汉尴尬地笑着,没有料到三门会说出这样的话。

“老叔哎!”三门亲切地叫,恢复了惯常的那种对上级领导人的巴结的喜眉笑眼,恳求说,“你和县上、公社的头头们熟悉,给我说说情,找个差使。任啥工作,咱不是吹,凭咱这水平,著书立说不行,应付一般工作,没一点点儿麻达!财会、文书也行,采买推销也行,县办社办单位,咱都不嫌弃!老侄儿如今只是难受,肚里装的墨水没用场咧……”

“行行行!”一任三门自吹自擂,景藩老汉只是点头,满口应承,“我一定在心,给你联系。”

三门重新拧开水笔,歪着头流水般写着,故意摆出一副好写家的架式。写完,他扬起头给老支书念道:“县饮食公司负责同志:经本大队管委会研究,同意本大队社员冯建华(马驹的学名)同志到你处工作,合同由本人与你们直接签订。该同志家庭出身贫农,中共党员,复员转业军人,一贯表现积极,作风正派,自觉执行三中全会路线,工作吃苦耐劳。特此证明。河西公社冯家滩大队管理委员会,一九 ……”

景藩老汉满心欢喜地听着,真是佩服了。懒人自有懒本领,别人代替不了嘛!他叮嘱说:“暂时先甭跟谁说,免得乱嚷嚷。记住!”

“放心。要紧话进了我的耳朵,跟锁进保险柜一样。”三门豁达地说,“你也甭忘了,老侄对你的指望……”

景藩老汉把证明信折迭好,装进口袋,走出大队办公室,注意收敛一下可能外露在脸上的喜悦,端直走过街巷,进了自家小院,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站在厦屋外的台阶上,从敞开的窗户里,看见儿子马驹还在睡着。想到儿子昨日进山买牛,晚上又歇得迟,就决定不叫醒他。好好睡一觉吧,老子给你到公社去办手续。

景藩用眼神告知迎上前来的老伴:一切顺利,甭操心。

“马驹睡醒来了,你再跟他说一说。”景藩郑重地叮嘱老伴说。咋日黑夜儿子对合同工表现出的冷谈情绪,一直使他心里不大踏实;马驹没有说不愿意,可也没有他所想象的年轻人有机会到外部世界去工作时的狂喜劲头。他担心,万一在关键时刻儿子爆个冷门,他会气死的。他神情庄重地给老伴说:“我到公社盖章去。你跟他拿结实话开导,叫他再甭牵扯三队砖场牛场的啥事了。甭象他老子当年把路走错了。一步路,定他一辈子的秤……”

“噢!知道。”老伴点点头,领会了老汉的意图。她同情老汉,也很关心儿子的前途大事:“等娃醒来,我跟他说。”

景藩老汉推出自行车。车子太旧了,一走动就浑身乱响。他怕惊醒儿子,提起车子走过小院,在街门口才放下来。跨上车子之前,他仍然很不放心地瞅一眼儿子住着的厦屋的窗户,心里说,老子给你跑腿办事,为了你的前程啊!你知道做老子的心不?

油毛毡搭顶的制砖机房里,传出马达的皮带有节奏的噼啪声。平场上堆起一摞一摞新砖,几个小伙子拉着装满红色砖头的架子车,从砖窑里鱼贯而出。“砖的成色不赖!”景藩老远瞅见,自言自语说。他忽然想到,公社机关现在也实行八点钟上班制度,不象学大寨年头日夜值班;五月天明得早,现在充其量不过六点钟,赶到公社也是找不见办公室的人喀。利用这个时间,跟德宽谈谈吧,看看马驹昨晚给他交代队里的手续了没有。自己也该给德宽招呼一下,千万甭拉扯马驹的后腿。

“德宽——”景藩老汉把自行车撑在公路边上,走上塄坎,站在砖场边上,老远里呼喊一声,招招手,再不往前走了——那儿人多,说话不便。

德宽急急地走过来,搓着沾满泥污的手,笑眯眯的眼睛告诉景藩老汉,有什么指示,尽管说吧。

“出窑咧?”景藩老汉表示关心地问。

“出咧!”德宽实心实意地向领导汇报。

“砖的成色不赖!”景藩赞赏地说。

“还好。”德宽舒心地笑着,“我真怕头一窑……”

景藩担心德宽一说起窑场的事来, 可能就没个长短, 忙截住他的话头,问: “昨晚你见马驹来没?”

“见来。先在饲养场,后在砖场,整整一夜都在一搭。”德宽说。\

“他没跟你说啥事吗?”景藩心里起疑问了,儿子大概没有给德宽交代手续。

“说的事多。”德宽不知底里,随口说,“选定饲养员的问题,队里借款支持社员买塑料膜儿,覆盖棉田……乱七八糟的事。你要问啥事呢?”

看着德宽兴致勃勃地和他谈这些事情,一如既往的笑眯眯的神情,景藩老汉心里断定,马驹准是还没有把自己要离开三队出去工作的事给德宽说明哩!他们三个接管三队的工作,表了决心,“击了掌”,党支书听过他们的汇报。现在马驹要离开冯家滩,德宽心里能安然吗?不会的,既然儿子没有给德宽说明,现在由他来说破这件事,可能比儿子更好开口,他是长辈,又是上级,德宽能不听从吗?

“县上抽调马驹去工作。”景藩老汉干咳两声,终于选择好了说话的方式,用完全是行政公事的口吻,把自谋的职业说成是上级抽调,就具有不可违逆的意味了, “你把三队的工作,暂时管起来。”

永远是稳诚厚道、温和平静的微笑,迅即从中年副队长兼砖场场长胖胖的脸上消失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怎能……挑起这一摊子……”

“先让马驹去上班。”德宽的反应是预料中的事,景藩毫不动摇,用上级对下级的强硬态度说,“三队的干部班子,大队出面安排,你放心。”

德宽笑不出来了,满是忧愁的眼睛,漫无目的地瞅着青葱葱的小河川道。他原以为党支书关心三队窑场头一窑产品的质量,不过说几句话,自己还得赶回砖机上去呢。老天爷,马驹走了,三队铺展开的这一摊子工作,怎么办呢?凭自个能顾得住吗?看看老叔跟他说话时强硬的态度和不容置疑的气势,宽厚的砖场场长闭了嘴,扭开脸,难受地从腰里摸出短管烟袋来。

“德宽,听叔说……”景藩老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的态度太生硬了,有点过火了,就缓和下来,声音变得委婉恳切了,“机会难得呀!关于马驹一辈子的前程 ……你是明白人,叔不用说,你也能掂出轻重的……”

德宽茫然地点点头。他被这突兀的消息弄得心神慌乱,没了主意。听了老支书这样委婉的几句话,心头活转过来了。是嘛!农村青年,谁不想到冯家滩以外的广阔世界里去闯一闯,找一个理想的国家单位的工作干一干呢?这的确是关于马驹一生的大事,自己怎能说出拦阻马驹的话,过后让马驹怨他,让老叔恨他?德宽毕竟是德宽,理智、宽厚的明白人,就诚诚恳恳地给老支书表明自己的态度:“大叔,你放心。马驹兄弟有了工作,这是好事,我也高兴。三队虽然离不得他,这是小事 ……马驹兄弟的前途是大事。这个我明白……不会拉扯住马驹兄弟的……”

“我知道你是好人喀!”景藩老汉心情舒坦地笑了,“三队的事,有我哩!马驹走了,我负责安顿三队干部班子,绝不会把你的手压到磨盘下……”

德宽苦笑一下,从地上站起,拍拍屁股上粘下的土屑,懒洋洋地朝砖机那边走去。

景藩看着这个刚才还为砖场的胜利兴头十足的汉子,一下子没了精神,忽然同情起这个好人来了。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不能眼看着儿子接着自己的脚步,再把脚伸进冯家滩这个泥沼里。他转过身,跳下土坎,推起自行车,又毫不动摇地跨上车子,上了公路。

“景藩同志,我想让马驹主持冯家滩大队的工作哩!因为有这个打算,我才考虑让你退下来,到公社奶牛场去。”河西公社党委王书记,听完景藩老汉的申述,四方脸盘上有点为难的神色,直截了当地说,“你把马驹支使走了,冯家滩大队的工作咋办呢?”

“要是一时找不下合适的年轻人,我先撑着。”景藩老汉坚定不移地说。他知道,这阵儿绝对不能松口,脸上虽然强装着笑容,态度却更坚定:“我去不去奶牛场,关系不大!”

“老同志,甭急。一个合同工嘛,让我们一个得力的大队干部去干,划算不划算呢?”王书记摊开手,比划着,企图说服急于把儿子塞进汽车驾驶室的老支书, “一个合同工,一个司机,好找!一个好干部,可真是不好发现培养哩……”

景藩老汉看着王书记在房子里踱来踱去,知道他为冯家滩大队新的干部人选在伤脑筋。你越是强调好的农村干部不容易培养,他就越是急于把儿子从冯家滩弄出去,一旦把腿伸进这个泥沼再要拔出来就难了。他的脑子十分清醒:决不能松口!便回答说:“合同是临时的,有了机会就能转正。”

“转正……不那么容易吧?”王书记表示怀疑,“单是城镇青年,也是以参加集体性质的企业为主,农村户口的青年,要转办正式工人,不好办哩!”

“人说,复转军人当中的困难户,国家照顾哩!”景藩老汉说,“咱……困难得很呀!”

王书记不再劝解了。看景藩老汉那么固执,把话再说得硬些,可能要伤这位老同志的感情哩。冯家滩党支部书记冯景藩同志的状况,他是清楚不过的:身体欠佳了,思想也难以适应已经发生了急剧变化的农村工作。老汉把三中全会以后党在农村经济政策上所作的重大调整,看成是对合作化的否定;把责任制总是叫成分田单干,那不仅仅是口语上的失误。这种思想状态,不是冯景藩老汉一个人的特殊反应,和他年龄相仿的那一批“老土改”,大部如此。他想在冯家滩把老支书换下来,安置到适宜他工作的某个社办单位去,拿一份虽然不高、却可以保证老汉晚年生活的薪金,革命不能无情无义啊!现在,老汉坚持要把儿子弄出去当合同工,公社书记的计划被打乱了。他想想之后,忽然问:“马驹自己愿意去吗?”

“愿意。”冯景藩毫不含糊地回答,“他在部队时学会开车技术。他爱开汽车 ……”

“那好。马驹愿意去开汽车,就去吧!”王书记作出决定了。凭着多年来的农村工作经验,他深知一条:把那些根本不安心农村工作的青年勉强留下来,没有一个能把国家和众人的事情办好。他畅快地告诉老汉:“你到办公室去盖章吧!就说我同意马驹走……”

“好。”景藩老汉放心地说,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在冯家滩暂时撑着。奶牛场……去不去……没啥……”

“你还是去奶牛场。”王书记盯着老支书说,“按咱们原定的意见,不变。我已经给奶牛场打过招呼了。”

景藩老汉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低头走出王书记挂着竹帘的房门,来到熟悉的公社院子里。解放前,这儿原是河西村的一座庙堂。解放后,泥像被搬掉了,门口挂上了河西乡人民政府的木牌。景藩老汉的入党宣誓仪式就是在“佛爷殿”里举行的;被搬走佛像的墙壁上,挂着镰刀锤子图案的党旗,他曾经和河西乡第一批加入党的庄稼汉子们庄严地举起攥紧的拳头……他走在已经扩大了住宅面积的公社大院子里,心里很不自在:王书记分明在为冯家滩大队党支部的后继人选发愁,为什么却不同意让景藩老汉暂时撑住局面的意见呢,唔呀!在中共河西公社党委王书记的心目中,是不是已经把他看成是一个累赘了呢?

真是令人寒心哪!想当年,冯景藩在冯家滩办起河西乡第一个试点社的时光,乡上县上领导们嘴里喊着他的名字的声音,够多亲切!你王书记调来河西公社才几年?你知道冯景藩为了办农业社熬过多少心血?你知道冯景藩在三年困难时期领着社员大战小河滩的壮举吗?你知道冯景藩从县里乡里领回去多少奖旗锦标吗?你知道中共冯家滩支部书记在“四清”运动中挨打受骂的委屈吗?你知道冯支书挂着木牌被斗争了七七四十九回而没有叛党的情况吗?冯家滩生产搞不上去,怪他还是怪 “四人帮”呢?……冯景藩走过院子,心里好恓惶!老了,成了让王书记嫌弃的累赘了!自己还有什么意思在冯家滩去撑那个局面呢?走到办公室的门口,老汉从腰里掏出会计冯三门写下的介绍信,毫不踌躇地走进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