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绒终于起床了。她走出门外时,阳光正普照大地。她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亮豁豁的阳光,便扶着门框将眼睛眯上,过了一阵,才慢慢睁开。走在秋天的风中,她摇摇晃晃。她觉得天空从未如此亮过,亮得叫人心里空空荡荡的。

油麻地的人见到艾绒时,不免都有点儿吃惊:她的脸苍白得令人害怕,身体瘦得让人担心会被一阵风吹跑。 接下的日子,她大部分时间是无语的。她几乎整天抱着琵琶,坐在窗下那把高背硬木椅上,在断断续续的弹拨中,以泪洗面。那琵琶声似响非响,半天一个音符。那音符一个个都显得极为孤独,像一只一只失群的鸟,寂寞而冷清地在天空下飞翔着。

家似乎已经不存在了,杜元潮出门后,这家就显得格外得荒凉,没有一点儿人气。

她常常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家中弹琵琶,而是坐在寒意浓浓、枯叶满地的荒野上。那荒野之上,除她独自一人,就再无他人的身影,甚至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生命的痕迹。从未有过的空虚,从未有过的落寞,从未有过的悲哀———这悲哀已到极致,倒转为绵绵无尽的忧伤。

家就这样野草般荒着。

杜元潮一踏进这个家门,心就空得发慌。看着艾绒一任这个家荒着而只知抱着琵琶千呼万唤也不能将她唤回的样子,他感到很心烦。冷锅冷灶,到处灰尘,床上乱成狗窝,他直想往外走。艾绒倒是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去河边,用清水反反复复洗她的头发,洗她的脸与双手,浑身上下散发着干净的气息。但就是不理会这个家———这个已经失去女儿的家。女儿的离去,这个家便从此丢失了灵魂。

这天,杜元潮在外面走了半天,饥肠辘辘地回到家中,揭起锅盖,只见锅里空空,浅浅的水里飘着铁锈,手一松,锅盖跌落下来。然而艾绒却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坐在窗下抚弄着怀里的琵琶。

杜元潮侧脸看着她,只见她又是一副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实在烦透了,转身走出门外。

人们都回家吃饭了,田野上已很少有人走动,就他一个人,孤魂一般地在游荡。

他想见到采芹,心里焦渴地想着,脚步便朝向了枫桥。

采芹见他一副疲惫的神态,问:“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坐在凳子上,低着头:“我还没有吃饭。”

采芹一听,忙去张罗饭菜。

他也不看采芹,只顾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依然坐在凳子上垂着脑袋。

采芹感到心疼,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收拾碗筷时,她看到他的头发里已有不少白发,眼睛便红了。她想把他的脑袋轻轻抱住放在她的胸前,然后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但却没有这样去做。

等采芹将一切收拾停当了,他说:“我走了。”

采芹就将门锁上送他。

一路上,两人无话。

走上通往油麻地的大道,要穿过一片芦苇,采芹望着在风中摇晃的芦苇,停住了脚步。

杜元潮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停住了,转过身来望着采芹。

采芹犹犹豫豫地又跟了上去。

走到这片芦苇的中央,杜元潮头也不回地说:“你回去吧。”

采芹便站住了。

杜元潮便大踏步地往前走。

采芹看了一阵他的背影,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往家走。

芦苇忽然沙啦沙啦地响起来,采芹掉头一看,只见杜元潮饿狼一般朝她扑来,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并将双手捂在胸前,害怕地望着他一双光焰灼人的眼睛。她向后退着,但杜元潮却一把抓住她的一只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将她向芦苇深处拖去。

秋后的芦苇,一片金黄,在风中互相碰撞,发出的竟是金属之声。

他们终于被芦苇淹没了。

与以往一个呼风唤雨一个便风起云涌的情形不一样,这一回,采芹竟躺在他身下动也不动。她心里头有一种悲切,心酸酸的,眼睛慢慢地潮湿起来。她似乎没有看到杜元潮汗浸浸的扭曲的面孔,却看到了秋天的纯净的天空。她似乎没有听到杜元潮狗一般的喘息声,却听到不远处的芦苇丛里一种身体娇小秀气的小鸟所发出的动听的鸣叫。

他没有哭泣,但却流着泪水,泪珠纷纷落在她的脸上。相摩,相荡,她的十根脚指头开始张开,竖立在阳光下,一只一只仿佛是透明的。

“家不像个家了……”他说。

她叹息了一声:“她心里难过,你一个男人家,总该知道安慰安慰她。她心里苦,比油麻地任何一个女人心里都苦……”

杜元潮离开时,采芹又说了一句:“她心里苦……”

这天晚上,杜元潮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早地回到家。早在他回家之前,受他之托的朱荻洼就已经将从渔船上买来的鱼虾送到了他家中。他穿上平常由艾绒穿的白围裙,亲自下厨房烧晚饭。他没有打扰坐在窗下的艾绒,他要好好烧一顿晚饭。多少天以来,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粗疏,简直不成样子。他再也不想这样过下去了,他愿意伺候艾绒,希望她能记起,女儿不在了,但家还在。忙碌中,他听着艾绒的琵琶声,不禁心生怜爱之情,对这些天来没有好好照顾她而在心中感到歉疚。

他将烧好的饭菜端上桌后,走到艾绒面前,但他没有打断艾绒的弹奏。

艾绒终于意识到他站在她面前,抬起头来望着他。

他走过去,从她手中轻轻取下琵琶,说:“我们吃饭吧。”他将她的琵琶小心翼翼地放好,过来将她从椅子上扶起,“饭菜都快凉了。”

整个吃饭过程中,艾绒一直眼泪汪汪。晚饭后,杜元潮没有像往常那样去镇委会的办公室,而是守在艾绒的身旁。他这样的男人,一旦体贴起女人来,是无微不至的。他将洗脚的木桶拿到河边很仔细地洗刷干净,然后向里面倒了一暖壶开水,再用凉水兑成适当的温度。在兑凉水的过程中,他不时地用一根手指放入水中去试水温,凉水一点一点地兑进,细心备至。调试停当,他将木桶端到艾绒的脚下。

艾绒呆呆地坐在那儿不动。

他便卷起袖子,将她的鞋一一脱掉,然后一手抓住她的一只脚,将它们放入温烫的水中。她似乎觉得有点儿烫,想从水中将脚提出,但却被他很固执地按住了。她一会儿就适应了水温。她有点儿害臊,但却没有拒绝,由他抓着她的双脚并将它们按在水中。过了一阵,他便开始一一搓她的脚。她的脚很干净,竟无一丝污垢,这使他感到有点儿惊讶。他还从未用手抓握过她的双足,那种感觉非常地奇妙,薄而柔软。灯光下,他觉得这双脚十分地秀气。

他舍不得地抓住它们,忽轻忽重地捏着、揉着、搓着,木盆里荡着涟漪。他将十个脚趾一一地都关照到了。圆溜溜的脚指头。它们通过他的手,将印象烙在了他的心里。暖壶就在木桶旁,当他觉得水已凉了一些时,就会将她的双脚提出,歇在桶边,然后往桶里续上一点儿开水,兑出他所希望的温度。那双脚便又重回到水中。他极有耐心,就像当年在程家大院时在教书先生的目光下很认真地做功课。

一双冰凉的毫无血色的脚,终于转成红莲色。

他们早早上了床。窗前明月。打从艾绒的双脚被他用毛巾擦干之后,他就有一种冲动。

借着月光,他看到了她显得更加苍白的脸,心里痒痒地想要她。他将手慢慢伸进她的内衣,将多日来未曾抚摸的娇小的乳房握在了掌中。他轻柔地抚摸着,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呼应。他不知道该不该与她做爱,但他心里想,并且越来越想。

秋天的夜晚,只有安静。

杜元潮将艾绒搂进怀中,然后将她脱尽,但没有一点粗鲁。她由着他,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他压在她身上时,觉得她的身体凉丝丝的,而从前,她的身体———尤其是夜晚的身体,从来就是温暖的。他犹疑着刺进她的身体。他看到了她的目光:茫然,思绪飘忽,仿佛在回忆一件遥远的往事。

他感到无趣———令他失望的无趣,还有尴尬与恼羞。

……

难以入睡,辗转反侧了许久,他终于躺不住了,穿衣起来,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然后转身又轻轻将门关上。他走向田野,一株老树上,几只鸟被他惊起,飞进冰凉的月光里。

范烟户还在唱,声音远不如从前了,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口齿不清,也不知唱些什么,却叫人心里一阵阵彷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