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建筑。

天终于彻底地好了起来,但因为雨的缘故,使邱子东面临着一番窘迫:所剩资金已再也无法购买全部的房顶材料了,现在,他只有四堵墙———那墙倒是很高,青一色的青砖,且又是实墙,很气派也很漂亮。 邱子东本是东借西借才凑够建房所需资金的,现在出现如此大的缺口,已再也无法开口向人借钱了———借钱已经使他丢尽了面子。

众人只好停工待料。

黄昏里,邱子东站在四堵高墙之中,仰望玫瑰色的三月天空,心中却是一片荒草凄凄。

他长久地立在那里,直到天色暗淡下来,才往油麻地走。一路上,他只想一件事:如何向父亲邱半村开口说拆掉老房子。他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拆掉老房子,用老房子的材料作新房子的房顶材料。这并不是原先的计划———原先的计划是让老房子留在油麻地。他要让这座老房子永远地矗立在油麻地镇上,但却一年四季人去房空。他要让这座房子成为杜元潮心中永远的痛。

他走到了家门口,但并没有立即进家门,而是在外面站着,打量着这座老房子。

这座老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现在看上去虽然旧了,但依然可以看出它往日的风光。宽而高大,无一虚处,处处实实在在,一副铜墙铁壁的样子,处处诉说着这房主当年的实力。

那年,邱半村因木排大崩溃而倾家荡产时,就只守住了这一座空屋。

邱子东借着微弱的光,依稀看到了瓦垄里的瓦花和早已开始剥蚀的墙砖。

他清楚地知道,这座老房子若由它就这般支撑着,大概还会支撑漫长一段岁月,而一旦拆掉它,大概也就能落下一些木料与砖瓦,其余则都将成为废物。

他走进屋里,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了父亲那双因中风而变得有点差异的眼睛。他觉得自从父亲中风之后,这双眼睛虽然是定定地看人睹物,但却是比原先的亮,亮得发贼,让人有点儿害怕。他避开了父亲的眼睛,低头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邱子东的老婆已经在桌上摆好饭菜。

邱半村一只胳膊垂挂着,一只胳膊弯曲在胸前,摇晃着走到桌前,费力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没有立即去吃饭,而是看着邱子东,那时的邱子东蓬首垢面,容颜憔悴。

邱子东说:“吃饭吧吃饭吧。”

邱半村颤颤抖抖地端起碗,尽管竭力想稳住颤抖,碗里的粥还是溢出了一些,米汤就顺着他的手指缝流淌下来,滴在了桌面上。

邱子东的老婆一声不吭用擦桌布将其擦去,并将擦桌布放在了桌子的一角。

邱半村喝着粥,不时地从嘴角流出。他感觉到了,就用衣袖去擦。那衣袖因为多次被米汤菜汁所浸染,风干后,便油亮亮的硬邦邦的。

风烛残年。

邱子东本来打算在饭桌上向邱半村说拆房之事的,但他放弃了。他想,如果此时说出此事,父亲手中的碗准会跌落在地。

这天,邱子东一夜未眠。他实在不知道究竟如何向父亲开口,他邱家祖祖辈辈生活在油麻地,这里有他家的房产,有他家的田地,有他家的祖坟,有他家的幸福与苦难,有他家成败枯荣的历史,还有他家的百般的爱与百般的恨。对于行将就木的父亲来说,迁出油麻地,就等于是将他往死里更送一程。

第二天,又是一个特别的好天气。

饭后,邱子东终于向邱半村开口了:“我想把这房子拆了。”

那时,邱半村正拄着拐棍立于院中看柿子树上刚结出的青果。他似乎没有听见儿子的声音。

“我想把这房子拆了!”

邱半村歪过头来望着邱子东。

“那边的房子还缺房顶。”

邱半村没有说什么,拄着拐杖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邱子东跟在父亲的身后。

邱半村艰难地跨过门槛后,再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摇晃不止,还未等邱子东走上前来将他扶住,就已扑倒在地。

邱子东与老婆将邱半村扶起时,他的嘴角吐着白沫,撞破的面颊正流着浓稠的紫黑色的血。他被扶到床上躺下后,嘴巴始终紧闭着一言不发。

邱子东百般无奈地走出家门,又走向那个只有四堵高墙的工地。

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大地,到处是花,到处是绿生生的草木,油菜花上飞舞着成群的蜂蝶。

邱子东就这样,带着一颗冰凉的、无助的却又是躁动不安的心,走在漫天流淌的春光里。

他又站到了四堵墙的中间,那时,他觉得自己是一头被囚禁的困兽。

回到家中,他扑通跪在了父亲的榻前。

邱半村却一直面向墙壁。

邱子东就一直低头跪着。

窗外,院子里的柿子树上,布谷鸟儿在枝头上宛转不停。

邱半村终于将脸转过来,那时,从天窗中照射下来的一束明亮的阳光正照射在邱子东的头上。他看到儿子的头发是枯涩的,并且有了少许白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邱子东望着父亲说:“我不离开油麻地,就永无出头之日。”

邱半村闭着双眼,仿佛在回忆往事。过了很久,说:“拆吧……”

两行冰凉的泪水,顺着邱子东的鼻梁匆匆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