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季节。

油麻地的每一个季节都是值得欣赏与玩味的。

闹哄哄的太阳底下,万物在蒸汽般的空气中,疯狂地生长着。春天还是流水光光的大河小河,现在却被各种各样的绿色植物侵占了。空心莲子草,像绿色的火焰向四面八方蔓延,

仿佛要于一夜间彻底遮住清澈的河水,再不让它映照蓝天。大河中间,只有一条勉勉强强的航道,其余都被它们绿生生地覆盖了,而那些不怎么行船的小河,则几乎完全被遮蔽。在一条小河中间,半沉半浮着一条小船。也许是船的主人驾船行到这里时,见四周都被它们包围了,叹息一声,只好将船丢弃在了这里,也许那船本是停在河上的,等主人想起要用它时,却见它在浓厚的绿色包围中出不来了,于是站在岸边无奈地看了看,就永远地走开了。当心闲着的人走到此处时,远远望去,只见绿色茫茫,直通天际,倒分明觉得这是一番很好的乡野景色。

田埂、水边、废弃的砖窑旁,一处一处的泥胡菜,已经落叶,只剩下光光的菱形的绿茎。顶端,是一颗颗包裹了羽绒的花果。风起时,花果裂开,那淡紫色的羽绒,就随风飘扬,给人一个错觉:这夏天的阳光下,瑞雪纷飞。

野胡萝卜花不分场合地生长着。它们的身体是娇贵而柔韧的。它们散发出来的是一股带了药味的香气,但却偏偏招来无数的蜂蝶。那花高高矮矮地开放着,像无数把秀气而精美的花伞,错落有致地举在阳光下。

……

然而,油麻地的人,没有一个会顾及这些景色。这是一个忙碌的季节,一个使人疲惫不堪的季节。景色年年,却又年年无人驻足观望。这个季节里,只有牛马一般的劳作。

那些在苏州城娇生惯养的知青们,也无一例外地被驱赶到了这没完没了的劳作中。这些即便是油麻地的庄稼人也都感到无法忍受的劳作,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沉重的苦役。

他们企图想逃避这种苦役,然而早已有话在先:谁不劳动,就不发给口粮。

艾绒的手,也许只适合继承母亲的艺业,去弹琵琶。那手在琵琶上时,则灵巧之极,而一旦抓握镰刀什么的,要么就软弱无力,要么就笨拙不堪。天还未见曙色时,她就被催命般的上工锣声敲醒,直到月上梢头,繁星满空,才放工。长长的一天,只有一个词可以概括她的状态:挣扎。

她觉得活不起了。

虽然,她没有像其他女知青动不动就哭,但初时的新鲜感已荡然无存,从头到脚都觉得,在这庄稼地里,真是苦不堪言,心中满是酸辛与绝望。

曾因她们的美貌、肤色、衣着、声音、一举手一投足而嫉妒过的油麻地的姑娘们,现在有点儿幸灾乐祸。看到她们用双手使劲去托着扁担以减轻肩头疼痛,脸都扭曲了的样子,看着她们将秧苗插得歪八斜扭蛇行一般的样子,看着她们走不稳狭窄的田埂连人带粪桶一起跌翻在地里的样子,油麻地的姑娘们会为她们的健壮与身体的韧性而自得,而心满意足。

还好,她们在以嘲笑的目光去看那些女知青时,却很少那样去看艾绒。她们原谅她的无力,也原谅她在劳动方面的无能与无知。她们甚至有点儿怜悯她———她这样的女孩儿,无论走到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都是让人怜悯的。她们没有理由地在许多地方都暗暗地照顾着她,扶助着她。

但她仍然会不时地听到队长以及那些年轻男子们的大声呵斥。每一声呵斥,都会使她缩起脖子,睁大吃惊的眼睛,就仿佛有人挥着鞭子向她突然地抽来。

她在一天一天地瘦弱下去。

这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

杜元潮在县城开完会,连夜赶回了油麻地。月光下,他看到了绵延起伏的麦地。今年的麦子长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好,麦秸粗硬,穗头大,颗粒饱满。杜元潮走在麦浪间的田埂上,心中满是喜悦。

有些田块,已经被收割了,金色的麦秸茬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在离镇子一里地的地方,正走路的杜元潮隐隐约约地听到麦地里有低低的哭泣声。他好生奇怪,就朝着哭声发出的地方紧走了几步。

有一个人正在割麦子。

这块地的麦子都已收割了,就只剩下这一垅还未收割完。

那个割麦子的人,在杜元潮看来,不像是在割麦子,而更像是在割韭菜。他有点生气,也感到有点儿好笑。

那人一边割,一边小声地哭。

是个女孩儿。

“谁呀?”杜元潮问了一句。

哭声停止了,但不久又开始了,像先前一样,声音小小的。

杜元潮又走近了几步,依稀辨认出了这个一边哭泣一边割麦的女孩儿:艾绒。他环顾四周,心里立即明白了:艾绒还没有割完本应由她割完的麦子。他在田埂上站了站,走了。

艾绒的哭声,就像一只小猫跟着他。

他停住了。

除了草丛中的虫鸣,这夜晚的天空下,也就这一缕时断时续的哭声。这哭声并不显得十分悲哀,是那种类似于一个女孩儿丢了一件东西或是过河时看到桥不在了而发出的哭声,幽幽的,怨怨的。在东一声西一声的虫鸣声中,这哭声充其量也就是另一番虫鸣,但却是晚秋时的虫鸣,使人感到有点儿哀伤。

杜元潮回头走向艾绒。

艾绒感觉到有人向她走了过来,放掉了本已抓在手中的麦子,立直了身子。她看到了杜元潮。

杜元潮说了一句:“真没有出息!” 不想艾绒的哭声倒大了起来。

“哭什么?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艾绒的哭声变成了小声的呜咽。

杜元潮借着月光打量着她:她的双臂无力地垂挂在身体的两侧,右手抓着一把镰刀,那镰刀都快要掉到地上去了;头发散乱地耷拉在额头上,遮住了一双泪眼,那泪珠便犹如草丛中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烁。

杜元潮看了看还有好几丈远未割的麦子,向艾绒伸过手去。

艾绒竟然很乖巧地将镰刀递给了杜元潮。

杜元潮举起镰刀,在月光下晃了晃,然后双腿一叉,弯下腰来,左臂向前一划拉,将足够艾绒割数十回的麦子揽到了臂旁里。随即,右手抓着镰刀,咔嚓咔嚓,齐刷刷地将它们割倒了。他的左臂再一揽,右手的镰刀帮着兜底一钩,就将它们轻轻地放到了地上。紧接着,他又开始下一轮的动作。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节奏分明,章法分明。转眼间,就有一大片麦子倒了下去。

艾绒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杜元潮的动作越来越显潇洒与练达,他投入到那份他所熟悉的劳作所产生的愉悦中去了。在扭动中,在摇摆中,在一搂一抱、一拿一放中,他忘记了许多事情,甚至忘记了身后跟着的艾绒。

当他忽然想起艾绒时,他让他的收割看上去像一曲音乐、一首诗。

艾绒跟着,她忘记了疲倦,忘记了无奈,忘记了肉体的痛苦与心灵的忧伤。

杜元潮脱掉了衬衫,只留下一件背心。

艾绒从地上捡起杜元潮随手扔下的汗浸浸的衬衣抓在手中,尾巴一般,依旧跟在他的身后。

远处,传来范瞎子沙哑而苍老的歌声,歌词无一句能听清楚,像是在浓稠的梦里飘忽一般。

风起云散,那天空的月亮竟亮如新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