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夏季来临时,他们的幽会便终止了。不是那种戛然而止的终止,而是那种犹豫不决、充满困惑的终止。先是幽会之间的日子拉长,后是每次幽会时间的缩短。采芹不知道刚开始不久的事情为什么会在那样短暂的时间内就开始走向衰竭与枯萎。看到杜元潮吞吞吐吐、东张西望、踟蹰不前的样子,她心中不仅是疑惑,还有失望、哀伤,甚至还有一种令人心灰意懒的失败感。她很想直截了当地问杜元潮到底是为什么,但她终于没有问。她只是在两人默然无语时,会低着头问一声:“你怎么啦?”而杜元潮笑了笑:“没……没什么。” 路越走越短。

走着走着,采芹会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这一叹息,使她心头掠过一阵悲凉。她很想哭,哭一个本来可以让她怦然心动的过程却是那样的短促。这短促使她失去了自信,使她感到天地之间的寂寥无边无际,使她感到疲惫与衰老。

使杜元潮彷徨的是一个叫季国良的人。

这人是杜元潮与邱子东读师范学院时的同班同学。杜元潮、邱子东毕业后,都当了教师,而季国良却被分配到县政府机关。因为人聪明、头脑清楚,各方面的关系又搞得十分的明白,加上自己的才气与政府机关其他人等所不具备的文化,一路上行,现在居然做了组织部的副部长。这天,季国良一个电话打到下面,让人转告杜元潮,将杜元潮叫到了县城。

从风雨飘摇的茅屋小学校,走进县政府大院中的季国良的宽敞办公室,杜元潮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受。

杜元潮端起小干事为他泡的一杯茶,杯子太烫,刚端起又放下了,抬头问季国良:“你……你找我来有……有什么事?”

季国良说:“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心里想老同学了。”

杜元潮心里感到挺温暖。读书时,季国良算是他最好的朋友了,两人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一辈子的默契。

两人在季国良的办公室,扯了许多闲话。杜元潮刚进办公室时的那点拘谨,等喝下两杯清香的新茶之后,便消退了。杜元潮觉得又回到了同学时代。

接下来,季国良请杜元潮到饭馆吃饭。喝了一杯酒之后,季国良说:“元潮,不久,我可能要带人去你的老家油麻地。”

“去……去油麻地?”

“李长望自杀之后,一直是上面派去的一个人在那儿临时负责,这总不是长久之计,我要去那儿住一阵,帮着建一个新班子。”

杜元潮听罢,兴奋得很:“那可好!”他朝季国良的杯子里斟满酒,单方面碰了碰季国良放在桌上的酒杯,一仰脖将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喝干,朝季国良晃了晃空杯说,“那……那你可得帮我和子东一件事,让……让那个新上任的镇长答应,将我俩从外地调……调回油麻地。”

季国良喝了杯中的酒,夹了几粒花生米在嘴里咀嚼了一阵,说:“你也就这么大点儿出息。”

杜元潮问:“此……此话怎讲?”

季国良道:“你怎么就不说‘我回油麻地当镇长怎么样’?”

杜元潮笑了:“老……老同学也学会拿人开……开心了。”

“我没有拿你开心。”

杜元潮望着季国良的脸好一阵,然后大笑起来:“国……国良,你……你还真的拿……拿人开心!”

“我没有拿你开心!”季国良一脸正色。

杜元潮沉默了,不住地往嘴里夹花生米。他夹花生米的水平很高,一夹一粒,没有一粒从筷子上滑脱而需要重夹的,速度还快,就见花生米像飞蛾似的往一个张开的洞口飞。

“你说一句,想不想干?”

杜元潮依然往嘴里扔花生米。

“元潮,问你呢!”

杜元潮慢慢放下筷子,手微微有点儿颤抖,声音也微微有点儿颤抖:“让……让我想……

想,这……这太……太突然了。”

两人继续喝酒。

季国良说:“脱离教师队伍,这机会可不是很多的。”

“知……知道。”

“但你如果想干,有件事,你是非得停止不可的。”

“什……什么事?”

“你是不是在与一个叫程采芹的女子恋爱?”

杜元潮一脸通红。

“这恋爱是绝对谈不得的!”季国良往杜元潮的杯中加满酒。

杜元潮又开始往嘴里扔花生米。扔了一阵,说:“算……算了,我……我就一辈子做教师好……好了。”

季国良说:“糊涂!若真要这样,你连教师都是做不安稳的。”

杜元潮望着季国良。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杜元潮将目光转向窗外。

“算了,我也不劝你了。其实,我们那帮人里头,你是最聪明的,谁也比不过你。”季国良碰了碰杜元潮放在桌上的酒杯,“我也是说说而已,喝酒喝酒。”

杜元潮与季国良一连干了两杯。

季国良又回到那个话头上:“你说实话:你碰了人家没有?”

“什……什么叫……叫碰?”

“拉拉手不算,亲亲嘴……也不算。”

“我……我没碰。”

季国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没想到杜元潮将杯子往桌上轻轻一拍:“碰……碰了,又……又能怎么样?”

季国良说:“碰了,你这一辈子就完蛋了,最多到此为止。”

大概是因为天热的缘故,杜元潮的额头上净是粗大的汗珠。

季国良说:“元潮呀,这女子是碰不得的。” 再后来,两人就不再顺着这个论题往下谈了,而是说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傍晚,杜元潮要离开县城了,季国良将他送到了轮船码头。临分手时,季国良说:“元潮,回去仔细想想,给我一个回话。你不想这个位置,有个人在想。”

“谁?”

“子东。”

杜元潮没有说话,低着头,走进船舱。

船开了。

真有意思,一路上,杜元潮望着岸边的景色,心里想像着的不是自己做镇长的样子,却是邱子东做镇长的神气。

回到油麻地,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了。吃了饭,洗了澡,他和父亲一起,坐在门前的敞棚下乘凉。父亲老了,话一天少似一天。儿子回到家中,他除了给儿子弄吃的,就是陪着儿子坐一会儿。坐着就是坐着,半天才说一句简短的话。此刻,他一边缓慢地摇着一把破旧的芭蕉扇,一边朝东边望着,不知为什么,他总爱朝东边望。

月亮大而圆,金黄一轮,旋转在夏季的夜空。远处的树林,织成高高的黑墙,而看上去齐刷刷的梢头,却流动着水样的亮光。不远处的大河,正缓缓升腾着雾气。雾气飘到岸上,并渐渐高升,将树木、风车以及东一座西一座的茅屋笼罩起来———又未能彻底笼罩,那些树木、风车以及茅屋时隐时显。成熟的麦子一望无际,直涌向黑色的、无底的天边。云彩被风吹净时,月光直泻麦田,在风中涌动的麦浪,便向空中反闪着金色的亮光,那麦子,东一片西一片,仿佛通了电,从麦秸到麦穗、麦芒都通体闪烁。蝙蝠在麦田的上空飞过时,留下了一道道黑线。

杜元潮一动不动地坐在敞棚下,脑与心,皆像歇了帆的船停靠在码头上。与父亲一样,自坐在敞棚下之后,他就一直茫然地望着东方。

杜少岩说:“它又在那儿了。”

杜元潮也已经看到了。

小马驹站在桑树前,月光在它的身上流淌着。它先是站着,然后开始在麦田间的田埂上走动,再接下来便是奔跑。麦子遮去它的身体的大部分,而只留下一线脊背,远远看去时,仿佛是一条大鱼翘起脑袋,在水面上急速游过。不久,便消失了;不久,又出现了———出现得令人疑惑,因为杜少岩父子谁也没有看到它返回的行踪,等再看到它时,它却已站在了最初出现的那个位置上。接下来有很长时间,它就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月亮越来越亮。

小马驹走进桑树林并开始在桑树林里奔跑起来。

在杜少岩父子眼中,那不再是一匹小马驹,而是一道穿过桑树林的闪电。

父子俩情不自禁地站立起来。

这道亮光渐渐淡去,如同梦在黎明前了无痕迹地消逝。

杜少岩说:“天不早了,回屋歇着吧。”

“您……您先睡吧,我……我再呆一会儿。”

杜元潮独自一人,在敞棚下一直呆到拂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