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早晨就开始下了,不粗也不急,很纯净,很温柔。虽说是个雨天,但天并不显得昏暗,只是觉得天地间飘散着淡淡的烟。

小孩子们照样在外面玩耍,偶尔会听到大人的骂声:“小猴子,你就死在外面让雨淋好了。”骂完了,并不固执着让孩子回去,只是嘀咕着,“衣服都淋湿了,没换的了。由他去,就让他穿湿的。” 人们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两眼无神、满脸倦色地往门外看,看雨落到水洼里,溅起一个一个水泡泡,那水泡泡鼓起时,很像青蛙鸣叫时嘴巴两侧的气囊。看雨地有人在行走,那路像浇了油一般滑,那人走得很不容易,即便是聚精会神,也仍然东摇西晃,突然脚一滑,滑倒在烂泥地里,样子很滑稽。见着的人,就会禁不住笑起来,就会有一串口水在笑的时候流下来。看河上,河上有个穿蓑衣的放鸭人,正撑着小船,将一大群鸭子慢慢地往前赶,那些鸭们可能是吃饱了,没心思再寻觅小鱼小虾了,只管缩着脖子往前游,偶尔,水中有条大鱼一甩尾巴,它们被惊起,炸了窝一般,叫着四处逃散,但过不了一会儿,又汇拢到一起,然后依然缩起脖子,在雨中慢慢往前游去。

雨将一切植物洗得干干净净,绿的,红的,黄的,白的,所有的颜色都比以前鲜亮,那颜色仿佛原先是在睡眠中,而现在都被雨唤醒了,流动着生命的光彩。

广阔的田野,在这春天的雨中,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每一根草茎,每一片叶子,仿佛都朝天空张着欲望的嘴巴,吮吸着飘落下来的甜丝丝的雨。就在这无比寂静的天空下,却又分明有轰隆轰隆的欲望在喧嚣不宁。

二傻子在雨地跑着,叫唤着……

田埂上,两条牛在一前一后地吃草。雨幕里它们显得很庞大,像两座小山。

两座小山在移动着。但,过不了一会儿,后面那座稍大一点儿的山哞的一声鸣叫,朝前面那座稍小点的山急速逼将过去。小山仿佛感到了威胁,就向前跑去。大山便迅猛地追过去。于是,一大一小两座山,就在田野上飞驰着,跳跃着,从田埂到河边,从河边到果园,从果园到野草丛生的荒地。小山终于停住了,那大山忽地向空中跃起,随即落在了小山的脊背上。

就在这一时间里,可能有许多双眼睛看到了这两座叠加在一起的山。

山的脊梁在痉挛似的耸动着。

雨珠从棕色的山梁上纷纷滚落下来,直落到野草丛中。

二傻子拿了一根树枝,在山边边上看着,口水不住地从嘴角流下。他看见了水浸浸的、不时被翻开的粉红色的门户,翻开时犹如一朵邪恶的花在盛开。他看见了那根粗粗的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把柄,那把柄既是黑色的又是粉色的,上面满是黏液。

他终于受不了,举起树枝向山疯狂地抽去,然而,那两座山在叭叭叭的鞭挞之下,竟岿然不动地叠加在一起。

起伏不平的山,耸立在绿意浓浓的平原上,实在是一道好看的风景。

一阵猛烈的痉挛之后,两座山颓然分开。仿佛此时,它们才感觉到了鞭挞的疼痛,向远处跑去了。

二傻子撵不上它们,只好往回走。一路上,他看到了两个正在割青草的姑娘金子和兰子。他挺起腹部举起枪,撇开两腿,向她们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嘴中还咿咿呀呀地叫唤。

两个姑娘转过身去,掩面避着二傻子。

二傻子一直走到她们身后很近的地方,咿呀之声越发的响亮与尖锐。

“滚!二傻子!”金子说。

“不要脸,二傻子!”兰子说。

不要脸的二傻子没有滚,很固执地站着,并且一寸一寸地向两个姑娘的身体贴过来。

两个姑娘已闻到了二傻子身上散发出的肮脏气息和狗一样的喘气声。她们手握镰刀,突然转过身来———二傻子让她们吓坏了,也让她们气坏了:他居然将枪赤裸裸地端在雨中。她们没扭过脸去,也没有放下草跑掉,而是挥起镰刀,作劈杀状,向二傻子一步一步走过来。

二傻子看见了两把被雨水洗得寒光闪闪的镰刀,顿时转入恐惧。他向后退着,枪慢慢地垂挂了下来。

金子和兰子互相对了一下眼神,扔下镰刀,一起扑将过来。

二傻子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两个姑娘猛扑上来,压在了二傻子身上:“让你不要脸!让你不要脸!”挥起拳头,雨点一般朝二傻子没头没脑地砸下来,砸得二傻子嗷嗷乱叫。

金子让兰子用膝盖将二傻子死死抵在烂泥里,起身去拿来了镰刀,嘴里说着:“我割了它!”朝二傻子又走过来。

压在二傻子身上的兰子,回头看了一眼抓着镰刀的金子,转过身,低下头,双手猛劲一扯,就听见嘶的一声,二傻子的裤子被完全撕开了,那支龟缩着的短枪藏不住地暴露在雨中。

金子让兰子死死抵住二傻子不让他动弹,自己则蹲下来,竟一手将二傻子的枪捉在手中,然后提起,另一只手则将锋利的刀锋靠在被扯直了的枪上。

二傻子像一头被杀的猪,声嘶力竭地叫唤着。

几个放牛放鸭的人,就赶过来看热闹。见了这番情状,都小声地说:“这两个小辣椒货!

一个上了岁数的人说:“还是两个大姑娘呢,这世道真是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金子与兰子将二傻子的裤子干脆扒掉了,然后扔进河里,还不解恨,又骑到了二傻子的身上,再一次施以重拳。

二傻子呜呜呜地哭将起来。

那个上了岁数的人走上来劝金子与兰子:“两位姑娘,且饶了他吧。” 金子停住拳问:“为什么要饶他?”

“他是个傻子。”

兰子说:“傻子?他那个地方怎么不傻?”

两人对二傻子又是一阵拳头,然后起身,将他踢到了路下,各自拿了自己的镰刀走了。

二傻子躺在烂泥里可怜兮兮地号啕着。也没有人来拉他起身,一个一个地走了,放牛放鸭去了。号啕之中,二傻子的枪复仇一般地指向了飘着雨丝的天空。

此时的油麻地对二傻子的哭声完全无动于衷。

有好几户人家传出了孩子的哭声。某个男孩或某个女孩挨打了。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至于说为什么要打孩子,理由是没有的。不打孩子,或无孩子好打,要么就坐在凳子上犯傻或打瞌睡,要么就上床睡觉。睡是睡不着的,于是就听着雨声做床上应该做的事。

这时,连门都不要关,虽然是大白天,却是无人走动的。白天有白天的感觉,白天有白天的味道。因为油麻地的雨多,油麻地人家的床,白天都常常闲不着,摇晃着,吱吱呀呀地叫唤。这是雨中的乐章。油麻地的女人似乎特别能生孩子,而这些孩子十有八九是在雨天怀上的。雨使油麻地的男人一个个都形销骨立,雨也使油麻地人丁兴旺。

范烟户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尤其寂寞,就坐在门口唱起来: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哪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范烟户的曲儿,飘进了一条又一条巷子……

朱荻洼去了一趟杜元潮家,只片刻工夫,又走进雨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