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到了。

天空,灰蒙蒙的,慵懒的太阳被层层白垩般的云雾包裹着。从那隙缝中,丝丝缕缕,泛出些许微弱的亮光,投向干裂的土地。

田野上,只剩下片片枯叶在寒风中无力地盘旋。

寂寥的公路上,不见人,不见车。一只老鹤栖在路侧的枯树枝丫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幅苍劲的画。忽地。“嘎,嘎”两声,那老鸦腾空而起,扑向迷离的远方。

这是一个缺少光泽的日子。

一辆黑色的小车驰上郊区的公路。

“怎么忽然想起去看马踏湖?”林雁冬问。

“不能去吗?”金滔专注着车前方。

“……”

是的,只要这样踏踏实实地坐在他身旁,哪怕是被带到天涯海角也是心甘情愿的。然而,林雁冬心里还是有点不安。金滔从来都是“顺便”来看看她,“顺便”出去走走,“顺便”一起聊聊。是什么使得他忽发奇兴,专门开了车来邀她同游马踏湖?

何况,寒冬腊月并不是旅游的季节。

更何况,他疲惫不堪的样子,哪来的游兴?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呀!”他侧过脸看了看她。她的眼睛那么亮,好像能看到人的心里去。他笑了笑说,“哦,说没有,也有一点小事。”

“什么事?”

他沉吟良久,才说:

“还不是那些烦人的事?大化纤的厂址定在了东郊工业区。”

林雁冬叫了起来:

“那怎么行呢,你没有再去找找焦副省长?”

“找了。我那位老同学说,没有办法,谁让我们穷呢?你要是处在我的位子上,你也会这样定的。”

“真想不到,”林雁冬连连摇头,“连省长都这么看环境问题!难怪有人说,环保工作在中国是一项超前的工作,不被理解,不被接受。”

她等着金滔反驳自己。在往日的交谈中,如果她发表类似的论点,他总是要同她争个你是我非的。

可是,今天他没有同她争。他只是默默地开着车,半天才说:

“最近,我看到日本《读卖新闻》上有一篇报导,说中国的二氧化碳排放量每年约为5.96亿吨,占亚洲的将近一半,二氧化硫约为1500万吨,大约是日本的14倍。中国的火力发电排出的氨化合物是造成日本酸雨的原因。”

“就该让那些大权在握的人知道知道!”

“唉!”金滔深深地叹了一气,说出来的话还是沉甸甸的,“现在嘛,中国的环境污染已经引起全世界的注意。如果我们再不重视,将来总有一天要吃大亏的!”

车子拐上了一条小路,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这种沉默,又使林雁冬感到不安:他今天怎么了?对待工作中的困难,他从来都是满不在乎的。他会为这一点挫折、为这几个数字,搞得心烦意乱?

不,不会的,他心里还有事!

她想问他,又觉得不便再问。

“你怎么样,最近?”金滔忽然问她。

“能怎么样呢?我们的规划,环保委又讨论了两次,还是纸上谈兵。机关里死气沉沉,整天无所事事,人都快发霉了。”

车在马踏湖边停下了。

冬天的马踏湖失去了夏日烟波浩淼的风姿,变得沉重而忧郁。湖水回落了,一阵冷风袭来,湖面像一位满脸皱折的老妪,再也笑不出来了。湖畔的一块块藕田里,只剩下残荷断藕枕在黑色的湖泥上。被湖水淘空了的岸边上,耷拉着杂乱的芦草,裸露出老树的根须。几只寂寞的小船靠在岸边,栖身在无声无息的湖水上。

“咱们借条小船!”他说。

“好。”她说。

一叶轻舟剪开了一池湖水,两股细浪托起了一艘小船。小船太小了,只能容下他们两个。金滔站立着,轻点竹篙,船儿轻轻的荡起来。湖畔的村庄远去了,藕田消失了,湖面渐渐地开阔了。一只水鸟从船侧掠过,溅起点点水珠,挂在林雁冬的长发上,又向远方凌空飞去。

“太美了!”林雁冬一只肩膀斜依着船沿。

只有船儿激荡着的水声,听不见他的回音。

“你想什么呢?”林雁冬问。

他不回答,眼看着远方,半天才说:

“我在想……安静也是一种美。特别是在工业社会里,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十分难得的美。”

林雁冬看着他,忽然生出勇气说;

“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其实,也没有什么,”金滔仍是轮换着手撑着竹杆说,“前几天,我们那儿进来了一个调查组。”

“查你?”

“这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太无聊了。可是,我又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一下,你也好有一点思想准备。”

“有这么严重吗?”林雁冬勉强露出一丝笑意。

“倒也没有多严重,只是你要注意身边的小人。”

“我身边的小人?谁?”林雁冬着实吃了一惊。

“是谁我不知道。只知道有人给省委写了匿名信,说我有……生活作风问题。”

“……”

“说他亲眼看见我在豪华酒店跟……跟一个女人鬼混。”

“简直岂有此理!”

林雁冬倏地站了起来。船身一摇,她连晃了几晃,金滔赶紧伸手扶了她一把。

是谁?是谁?会是谁?豪华酒店?难道是李……啊,是他?他为什么要用这样卑鄙的手段来陷害别人?林雁冬记起了那张铁青着的脸……

真是人心叵测啊!

“调查组让我写材料。没有办法,我只好写,可是我实在没法写。我写什么?我写几月几日几点,我和你在豪华酒店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干……这简直是对人格的侮辱,我不能写这种混账材料……”

“你写,写吧,我不怕……”

“我不会写的,我没有什么可写的。可是,小林,他们也会造你的谣呀!我不明白,这些人要干什么?我时常想,我们这些环境工作者整天治理我们的生态环境,谁来治理环境工作者的生存环境?我们常常是被人捆住手脚,是在冷箭中伤中工作的呀!”

金滔越说越激动,手上的劲越使越大,竹篙飞舞,水花飞了起来,小船似乎也飞起来了。他倏地丢掉竹篙,抱头坐在了船头,他的脸深埋在膝头,一双大手10个指头像爪子似的抓紧着那满头浓密的黑发,两个肩头却在风中抖动。

她从没有看见过他这样子,她的心在发抖。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喃喃地说:

“你,别这样,我什么都不怕……”

桨,没有了主人。船,在湖面上摇曳。一圈圈涟漪旋转着散开去,温柔娇俏,无声无息,溶入那湖水的广博胸膛里去,一层刚刚隐没,一层又荡了起来。小船在水的中央,如同戏水的小鸟,惹动得那四周的涟漪喧闹不已,好似要冲破湖的禁锢,飞向远方……

“不,小林,你不能……”他拍着她,像对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为什么不?让他们说去吧,我不怕,什么都不怕。”林雁冬抬起泪汪汪的脸,一双火一般燃烧着的目光仿佛要把他的灵魂摄进自己的心中。

太阳穿透重重云层,终于在朦胧中露出熹微的光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