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决定命运的日子。

也是一个盼望了很久很久的日子。

《关于分期治理清河的规划报告(草案)》送到徐市长办公室以后,就如石沉大海,渺无音信。

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

姜贻新打电话去催,上边的回答总是:“正在研究”。

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

《报告》吉凶未卜,姜贻新的政治生命却成为机关里的热门话题。

“姜局长要下台了!”

“市里对他有看法,说他不切实际。”

丁兰兰发表了一个惊人的见解:

“老姜头不了解中国国情。在中国搞环保,最重要的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想,真要较起真来,有几家厂矿符合环保法?还不都是表面文章,只要不出人命,照样开工,外国人照样往这儿扔钱。”

林雁冬很奇怪:丁兰兰像换了一个人,观点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兰兰,你吃错药啦?”

“我说的是事实。”

“环保法好歹也是国家大法吧,能睁只眼闭只眼?”

“算了吧,大小姐,这年头违法的事数都数不清!”

丁兰兰变了,变得林雁冬都不认识了,这是怎么回事?

只有姜贻新,把这些关于自己的种种议论置之脑后。他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秋深了,黄叶已经铺满了街头。

十月里的一天,市政府终于来了电话,通知姜贻新出席定于明天下午三时召开的市长会议,讨论《关于分期治理清河的规划报告(草案)》。

第二天一早,姜贻新打开保险柜,拿出那份锁了很久的报告,又读了一遍,自觉有理论有措施有说服力。他微笑着把这份宝贝装进了那个四角磨损的旧公文包,坐上他那辆灰色的旧“上海”,意气风发充满信心地踏上了市府大楼的台阶。

大会议厅里,几张特制的桌子拼成了椭圆形,中间摆了几盆棕榈树,四壁是几张不知出自哪位大师手下的山水画,意境飘逸。

徐市长主持会议。市府秘书部门知道市长的习惯,早已有服务员送上了小块儿的热毛巾,毛巾的质地样式跟大宾馆的一模一样。姜贻新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洒着香水的柔软的毛巾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凡有徐市长参加的会议都是这种规格。

“都到了吗?”徐市长用小毛巾仔细地擦着手指头,同时举目四顾。

站在门口清点到会人数的秘书马上应声报告:

“就差教育局宋局长和商业局的张局长了。”

“不等了,开吧,今天议程可不少呢。”徐市长伸手拍了拍秘书给他准备好的文件,举目看了看在座的人问道,“文件前几天已经发给你们了,怎么样,都看了吧?”

“我是都看了。”吕高良把手扬了扬。

“我也看了。”工业局长跟着说。

“看了。”卫生局长也接上话。

“还有谁看了?”徐市长把到会的人又认真地看了一遍。

那些各委、办的主任,各局的局长,再也没有一个说话的了。

“除了他们几位,都没有看?”徐市长手里握着小毛巾,声音抬高了,“同志们哪,这可不行。请你们来开会,是要请你们发表意见的。你们不看文件,怎么发表意见?”

会场上的气氛顿时肃然。

徐市长还不罢休,又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

“下次开会,如果还有人不看文件,只带耳朵,不带嘴巴来,那就对不起,只好取消你参加会议的资格罗!”

这低声,比高声更清晰地传递到每一只竖起的耳朵里。

徐市长这才放下凉了的小毛巾,望着环保局长,进入了正题:

“姜局长,你先说吧。今天一共有四项议程,把你们环保排在第一项,够重视你们的吧!给你20分钟时间,你捡主要的说。”

“好,好。”姜贻新连连点头。他戴上老花镜,翻开带来的一堆材料说,“我先简单汇报一下清河污染的现状……”

“这就不要说了,尽人皆知的嘛。”徐市长端起茶杯,打断了他的话。

“好,好……”姜贻新把手上的材料翻过来又翻过去,有点不知从何说起了。

“你把规划要点说一下。”徐市长喝了一口香茶,给他提示着。

“好,好。”姜贻新索性不看材料了,他摘下眼镜说,“根据我们这个规划,治理清河准备分两步走。第一步,根据沿河二百多家工矿企业不同的污染情况,作出分类处理。”

“讲具体点,这很重要。”徐市长放下了茶杯,两个粗粗的胳膊结结实实地架在桌沿上,10个雪白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定睛看着说话的人,聚精会神。

“第一类是严重污染户,其中国营或集体的大厂5家,乡镇企业11家,要限期搬迁或者关闭。”

这不啻是给会场扔了一颗“飞毛腿”,顿时议论纷纷炸了窝。

“静一静,静一静,还怕没你们说话的时候?”徐市长叫了两嗓子,把七嘴八舌的声音压下去,回头又对姜贻新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姜贻新有理有据,振振有词:

“这些厂子,像市金属冶炼厂、市化染厂,当初选址就错了,根本不该建在清河边。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请他们搬家。”

又是一片哗然。

吕高良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个委老头,居然敢说当初选址选错了!当初,你在哪里?当初,有环保这一说吗?

“乡镇企业方面,”姜贻新两手扶着桌沿,小眼睛不时扫扫会场里交头接耳的各路神圣,自己嗓门也大了些,“大家都知道,主要是一批小电镀厂,条件太差,有的连最简陋的沉淀池都没有,不经任何处理,就把含铬废水放人清河。我们建议:把这些小电镀厂统统关掉。”

又矮又胖的乡镇企业局长,脸红脖子粗地叫了起来:

“这可不行,把电镀厂关了,乡镇企业还活不活了?”

“电镀行业是我市的短线。”工业局长也说了一句。

“听他说,听他说!”徐市长又摆摆手。

姜贻新不慌不忙地说:

“这个问题,我们也征求过有关方面的意见。多数人主张由市里集资,找一个合适的地点,建一个合格的电镀中心,既解决污染问题,又满足工业发展的需要。”

会场安静下来。姜贻新关于建立电镀中心的建议合情合理,连百般挑剔的吕高良心里也不得不服:这是个好主意!

“第二类是要进行技术改造,完善治污设备,限期达标的。这类厂子有96家。第三类,主要是管理问题……”

姜贻新主准备把企业管理中无视环境保护、有章不循等积弊好好地讲一讲。

“好了,好了,”徐市长拦住他说,“这些你都别说了,你的时间已经超过了。”

“好的,好的。我简单一点。这个问题很重要,可以说,环境意识的加强是比环保设施的改造更重要、更迫切的……”

徐市长又端起茶杯遮住脸,但这不住脸上的不悦之色。

吕高良心中冷笑:这个老姜头,就是不会看人脸色!

“上面我讲的是第一期工程,计划在三年内完成。这一期工程完工后,清河水质会有比较大的改善,但是还不能根本解决问题。为了从根本上治理清河,还需要进行第二期工程——给清河换血,把黄河水引进清河。这项工程,耗资巨大,还需要科学论证,在这里,只是光提一提。”

姜贻新讲完了。徐市长右手端着茶杯,偏头看了看左手的上海表,说:

“老姜呀,你超过14分钟。好吧,大家抓紧时间议一议。”

瘦高个儿的工业局长首先发难:

“照我看,这个规划好是好,就是不合时宜。现在正是改革开放、搞活经济的大好时机。我市的工业刚刚起步,势头很好,只要再抓它个两三年,肯定可以上一个高台阶。要是照这个规划搞,关的关,停的停,那就不是上台,是拆台。我认为,这不符合现在中央的精神。”

戴着六百度近视眼镜的财政局长,也文质彬彬地发了言:

“首先,我非常拥护治理清河,环境是非保护不可,这是百年大计、千年大计、万年大计的事。只是目前我们能搞到什么程度,我们能承受到什么程度,这就是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了。从财政上看,执行这个规划,恐怕是很困难的。且不说,这么多企业改造环境设施要多少钱,光说关掉5家大厂,财政上就承受不了。环保固然重要,我们总得先吃饱肚子,总不能弄得连工资都开不出来呀!”

接着,卫生局长发言,表示支持这一规划,认为这一规划对消灭蚊蝇的滋生地、改善城市卫生面貌具有重要意义。乡镇企业局长坚决反对,认为这个规划果真实施,就断了农民致富的门路,弄得不好农民会扛起扁担进城,到时候危害安定团结、造成不良政治影响、搞得外商不敢来投资就晚了。旅游局长表示,凡事具有两重性,农民闹事,外国人当然不敢来了。然而清河清了,搞几条游艇,多一个景点,外国人又会多起来。

会议开得很热烈。徐市长看看表说:

“时间不多了。这样吧,吕主任,你先谈谈。这些厂子大都在你手下,你不发言,事情也办不成哪!”

吕高良把身子往前靠了靠,滚圆的肚子都给桌子边儿压成了上下两截儿,他喘着粗气,慢悠悠地说道:

“有规划比没有规划好,这是我的第一点意见。有了规划没有钱等于没有规划,这是我的第二点意见。我就这两点意见。”

“哦,没有了?”徐市长拿眼瞪着他,有点惊奇的样子。

“没有了。”吕高良又把身子靠到椅背上去,让肚子宽松下来。

“你倒是言简意赅。”徐市长笑道,“不过,你这两句话就把姜局长的规划整个给毙了,哈哈!”

与会者也跟着笑起来。

姜贻新觉得自己不能不说话了。

“徐市长,”他叫了一声,把众人的笑声压下去说,“吕主任的两点意见我都同意;不过,我要补充一个第三点意见,这才全面。”

“哦?你说,你说。”徐市长又拿眼瞪着他,也有点惊奇。

“我这第三点意见就是:没有钱想办法搞钱,规划就不是空的。”

“真理,真理,”徐市长开怀大笑,“你们都掌握了真理。”

“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市造纸厂原来是我市有名的老大难,污染大户,你们可能已经注意到,这个规划里要关停搬迁的名单里没有它。为什么?因为他们最近引进外资,从加拿大进口了全套污水回收设备,经过试车,效果很好。老大难就不难了嘛!”

“引进外资,谈何容易?”吕高良轻轻一笑。

“这就看吕主任的能耐了。”姜贻新还了一句。

“我有什么能耐?哼,引进外资?我从你那儿调一名普通干部都调不动,还引进外资?”

“吕主任,这你可就冤枉我了。不是我不给,是人家不愿意去呀!”

“真是本人不愿意来,还是你不想放?”

姜贻新还想说什么、徐市长出面干涉了:

“都别说了!要打嘴仗,你们下面打去,我这儿可不提供场地。怎么样,对这个规划,还有什么意见?”

“我看关键是个钱字。”财政局长小心翼翼地说,“最好匡算一下,如果按照这个规划去搞,总共得多少钱?”

“关于经费问题,我们本来想搞一个概算。”姜贻新马上说,“后来时间不够了,没有弄出来。哦,对了,谈到钱的问题,我这里还有省环保局金局长的一个批示,我念一下。”

姜贻新从文件夹里翻出一张公文说:

“金局长是这么批的:治理清河终于有了一个规划,这是一件大好事。建议提交清河市政府审定、修改。经费问题,省环保局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支持。”

到了该作决定时候了,徐市长清了清嗓子说:

“关于治理清河的规划,大家都发表了很多好的意见。目主任说得好,有规划比没有规划好,尽管规划还不完善,还有很多问题需要研究,我们今天可以原则通过,反正还是草案,以后还可以再修改。”

姜贻新的一颗心放下来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徐市长明亮的眼睛把在座的人扫了一周,又朗朗地说道:

“金局长说得好,治理清河终于有了一个规划,是一件大好事。作为清河市长,我觉得我对全市人民总算有了一个交代,于党心、良心都有一点安慰。要不然,走在街上老百姓问我:徐市长,清河这么奥,你管不管?我真脸红。所以,作为一市之长,我要感谢环保局的同志,特别是姜贻新同志所作出的努力。”

姜贻新低着头,眼睛盯着面前的茶杯,心里很受感动。

“当然,更重要的是把规划付诸实施。这里边问题就比较多了。刚才大家的发言中也暴露出不少看法不尽一致的地方,至于具体的利害冲突,各种矛盾更少不了。为了便于解决这些方方面面的问题,市委已经决定,成立市环境保护委员会,以后这些问题就由市环保委来解决了。这表明了市委和市政府对环保工作的重视,我想,这也是一个好消息吧。”

随即,他请市府秘书长宣读市委提出的市环保委领导成员名单。

“主任委员就是我们徐市长,”秘书长打开名单说,“第一副主任委员吕高良;以下九名副主任委员以姓氏笔划为序:王……”

姜贻新听到工业局长的名字,听到财政局长的名字,听到乡镇企业局长的名字,听到李杰明的名字,也听到自己的名字。最后,他听到秘书长宣布:

“办公室主任:李杰明(兼)”

姜贻新感到一阵头晕。

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飞蛾子,掉在了一个光秃秃的茶杯里,怎么用劲也别想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