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份商调函,是一前一后来到的。

省环保局的调函,先到了一天。

“怎么,小林,你真想走?”姜贻新把林雁冬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小三角眼瞪着她,丝毫也不掩饰满肚子的不高兴。

“我不知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望着省局干部处发来的这份公函,林雁冬也有点吃惊:不是已经说好不去《环保通讯报》了吗,怎么……他又改了主意?

“小林,我不是不放你走。实在是,你不该走。治理清河的规划已经有个方案了,正准备再听听各方面的意见就报到市里去了。小林,这个方案你可是出了大力的,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走,实在不是时候啊!”

姜贻新看上去非常疲倦,而且老了许多。他的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眼袋活像两个黑色的小灯笼悬挂在泛着红丝的两个眸子的下方,眼角的皱折则像刀砍斧凿的,令人不忍猝睹。他叹了口气,又无可奈何地补了一句:

“走不走在你,我也不勉强啦。”

林雁冬站在他办公桌对面。她连坐下来的机会都没有,谈话就结束了。

他没有请她解释,也没有听她解释,事实上她也无法解释。

她本来以为,她和金滔之间已经告一段落。理智告诉她,舍断这段情是最明智的。从省里回来,最初的日子里,她情绪很坏。金滔的影子紧随着她,时而把她托上天国,时而又让她坠入深渊……她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惶惑,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想念他。离开省城前夕没能再跟他见上一面,成了她长久的遗憾。直到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她才慢慢平静下来,并且觉得那天晚上金滔不接她的电话,不来见她,是很对的。当然,人总是人,有时候她还是想他,还是伤心……

她要把这和着眼泪的悲伤深埋在心底,作为自己一生最珍贵的宝藏。

然而,一纸调令,她的心又被搅乱了。只有在这时,她才清醒地意识到,对于自己,他是一股多么强大的磁力,不可抗拒,无法摆脱……

从姜贻新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她觉得无比的轻快。好像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在盼望着这纸调令。什么结束同金滔的关系,什么把他埋藏在心里,统统是自欺欺人!不,她爱他,他也爱她,这纸调令就是见证。她渴望同他朝夕相处,他也希望她能调到他身边。如今,这样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了,为什么不该高兴?

可是……

金滔为什么改变主意呢?他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为什么要闯进别人的生活?正因为没有超越,才有那种若即若离、才有那种魂牵梦绕。如果真的调到一起去,如果真的……还会有那种刻骨铭心的说不清道不明可望而不可及的,让人心痛又让人企盼的一切……还会有吗?

也许,还是不去的好。

回到家里,她坐卧不宁。如果这次拒绝了,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了。雁雁啊雁雁,难道你这一生真能忘掉金滔?不,忘不了,忘不了啊!

第二天到班上,她还没有想好该怎样回复时,姜贻新又把她叫去了。

“林雁冬,你怎么搞的?你说,你到底想调哪儿去?”

“什么调哪儿去呀?”

林雁冬睁着红肿的大眼睛,不明白姜贻新为什么又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低着头不看她,只一甩手,把市经委的一份商调函拍在她面前的桌子边上。

“这事太怪了!”林雁冬把那张纸飞快地看了一遍,推还到桌子的中间,理直气壮地说,“姜局长,这事儿我可一点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

“真不知道。”

“好吧,不管你知道不知道,现在人家发调函了。看来,我这个小庙是留不住你林雁冬了。你是上省局,还是去经委,你自己看着办吧。”

姜贻新站起来就往外走。

“姜局长!”林雁冬从后面叫了一声。

姜贻新回身站住了。

林雁冬看着他疲惫的眼睛,说:

“我,哪儿都不去。”

“真不走?那太好了……”姜贻新刚露出笑意,马上就收回去说,“不,小林,你再考虑考虑吧,别忙做决定。”

姜贻新没有要林雁冬马上做出选择,林雁冬也不知是为了说给姜局长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只连声表态:

“不去,真的不去!”

回到办公室,她觉得自己像才从百米跑道上下来似的,身上直出汗,心跳得“嘭、嘭”的。她刚端起桌上的茶杯,李杰明的电话就来了:

“小林,我们这边调函已经发出了。你……”

“你们太不尊重人了!”林雁冬气呼呼地打断了他的话。

“咦,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事儿呀?”李杰明觉得太冤枉了,“小林啊,吕主任很器重你,早就想调你到市经委来搞外事。”

“我以为他说着玩儿呢。”林雁冬也觉得跟人家发火没什么道理,又降低了声调。

“这种事,怎么能开玩笑?吕主任这个人哪,说话办事最认真。他……”

“那我也很认真,我不去!”

“喂,小林……”

林雁冬把电话挂上了。

下班的时候,李杰明扶着他那辆绿色的新车,在环保局门口截住了林雁冬。近来,他常在这里等她。

“小林,我想跟你谈谈。”

“谈也没用,反正我不去。”

林雁冬推着她那辆红色的女车,往前走。

“等等,”李杰明叫道,“你听我跟你说呀……”

“没什么可说的,你就这么告诉吕胖子不就完啦……”

丁兰兰正巧也推着车出来,见好朋友跟李杰明在一块儿,她跨上车,回过头来招了招手,笑道:

“你们有约会呀,拜拜!”

李杰明忙笑着冲那飘去的女郎打了招呼,林雁冬想叫住她时,她已经飞远了。

“你真的不想到我们经委来?”

“我在这儿好好儿的,干吗要到你们那儿去?”

“经委条件多好,特别是搞外事,工作又轻松,待遇又高……”

“再高也比不上当老板娘,自己开饭馆吧?”

“根本两回事嘛”

“你这人真是奇怪。你觉得经委好,你一辈子在那儿待着。干吗非让人家去。”

李杰明欲言又止。

他推着车,尾随在她身旁,不过一米的距离。他几次想跨大步赶上去,同她并行。可是,这短短的一米之遥,任他怎么使劲都难以缩短。他快,她也快。她不让他同她走在同一条线上,他只能掉在她后边,只能从后侧面去看她。看她飘逸的长发,看她缕缕的鬓脚,看她卷曲的睫毛和长长的眼角,还有那脸上柔和的、分明的轮廓。

李杰明从学生时代到在政界发迹,交过的女友可谓多矣。他择女友的标准是既要漂亮又要有才干,但首先是温顺。可不知为什么,林雁冬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温顺”。也许偏偏就是这谁也不服的脾气吸引了他。他常常暗中把心上人比作大观园里的三姑娘,虽然满身是刺儿,毕竟是又香又可爱的玫瑰花儿。

“小林,你再考虑一下,好不好?”

“我早考虑好了——不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去就是不去。”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去。”

这倒让林雁冬觉得奇怪了:你知道什么?她扶着车站住,眯着眼仰着头,问道:

“为什么?”

“不愿意丢掉你的环保专业呗。”

“算你聪明。”

林雁冬一笑,正转身推车想往前走,李杰明忽然说:

“小林,有句话,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我还是要说……”

“我要是知道人家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唉,我是为了你好。”

“你真是太关心我了。”

“真的,你听我说,你别跟着你们那个姜老头混了,他说什么你就听……”

林雁冬斜了他一眼,推着车加快脚步往前走,根本不予理睬。

李杰明赶紧追上去,又说:

“小林,你听我说,我的意思是,像姜贻新那样搞不行,长不了……我实话跟你说吧,老姜头快下去了。”

“什么?”林雁冬委实吃了一惊。

“姜老头的交椅坐不住了,下次人代会就换马。”

“为什么撤他?”林雁冬急了,“像他这样一心扑在工作上的,现在还有几个?”

“是啊,姜贻新一心扑在工作上,这一点是很可贵的。可是,光凭这一点远不足以把工作搞好。他吃亏就吃亏在工作方法上太欠缺,态度生硬,得理不饶人,方方面面的关系都搞得一团糟。”

“这太不公平了。”

天色渐晚,街灯齐明。她默默地推着车,慢慢地朝前走。姜贻新在全省环保系统,是以实干闻名的。如果像他这样的环保干部,只因为忠于职守,就应该失去自己的工作,这未免太不公平!她什么也不想说了。

李杰明觉得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还接着说:

“小林,这回你该相信我了吧。环境保护确实是造福子孙后代的事,这谁也不能否认。可是,它在中国,在一个时期内,很难有大作为。这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这是我们的国情。发展中的国家嘛!”

林雁冬回头看了看李杰明,没有同他争辩。这样的话题,在他和她的交往中从来都是一点就着的爆炸性的题目,可她现在满脑子是为姜贻新抱不平,连跟他争论的兴趣都没有了。

“所以我说……”

不等他的话完,林雁冬一抬腿,骑上了车。她蹬着车,就像上足了油,飞快的往前冲。李杰明只好在后边紧追不舍。直到一个路口的红灯,他才把林雁冬截住了。

“何必发那么大的脾气?”李杰明在林雁冬身旁停下车。

“可以再见了,你干吗老跟着我?”

“我……”

李杰明脸上发烧……“干吗老跟着你”,这你还不明白?

在最近的这些日子里,李杰明察觉到自己身上不知不觉已经有了某种说不清楚的变化。他不像过去那样矜持,那样傲慢,那样自信了。一见到林雁冬,他变得没有脾气,甚至觉得矮了一截似的。当他第一次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种变化时,他简直不敢相信。堂堂男子汉,怎么会这样呢?随即,他恍然大悟——莫非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一旦意识到这就是爱情,他更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与骄傲。原来人是可以这样生活的——无须把自己钻在一个套子里,事事考虑“影响”,时时想着“提拔”。爱情就是释放,就是听凭感觉放逐自己……就好像四肢放松,仰卧在碧波绿水之上,轻柔飘逸……

只可惜林雁冬太任性,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唇枪舌战一番。开始,他为此有过烦恼。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他竟习惯于这种争吵,并且从她热烈的争辩中偷偷的品尝到一种甘甜。如果有一天他们见面时竟然没有争吵,他倒反而觉得缺少了什么。

“我到家了。”林雁冬在胡同口下了车。

一盏幽静的路灯,把柔弱的光束洒在林雁冬的脸上,她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放亮。

“我们出去吃饭好吗?”李杰明也下了车。

“不去。”

“为什么?”

“没情绪。”

李杰明把车支在一边,走上前说:

“小林,你有心事。”

“木头人才没心事。”

“你从省里回来就有……”

“你瞎说!”她嘴上很硬,却忽然觉得心虚。

“你瞒不过我。你心烦,你心神不定,你害怕你自己,你在宣泄……”他盯着她的眼睛,步步进逼。

“你,你说些什么呀……”

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一个跨步上前,紧紧地把她拥在了怀里。

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使她泞不及防。

她挣扎着,想推开他。但他的胳膊像两把大钳子,把她箝得紧紧的。她一只手还扶着自行车把,怎么也推他不开。她索性把车一扔,“哐啷”一声,自行车死死的砸在砖地上。

“雁雁,你干什么呢?”林秀玉刚下班拐进了胡同。

李杰明赶紧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