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磨蹭什么?”

姜贻新平时轻易不急,可你也别惹他。他要是急了,那小三角眼一瞪,两片薄嘴唇一闭,大长脸嘟噜下来,也怪吓人的。

“来了,来了!”

林雁冬忙把女友递给她的一份《环保通讯》塞进包里,转身从丁兰兰的办公室飞跑了出来,用手把不听话的长发朝后撂了撂,又回过头去笑着叮嘱了一句:

“这事你可要保密!”

靠山县出了人畜饮水中毒事件,姜贻新几天没睡好觉。好不容易查清了污染源,控制了事态发展,清河水的黄磷含量降下来了,警报算是解除了,昨晚他回到市里又连夜召集有关人员开会开到半夜,准备了今天上午向经委汇报的事故处理报告。

对于统管全市工矿企业的市经委的“护犊子”的态度,姜贻新早已领教过。特别是他们那位吕高良主任,是市里唯一过了年龄杠杠仍然在位的“老清河”,历任书记、市长对他都另眼相看。他是清河的工业权威。他不点头,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姜贻新知道,这块硬骨头不好啃,少不了要有一场唇枪舌战。

坐在车上,姜贻新板着脸,一言不发,好像还在生气。林雁冬懒得理他,正好抓这空档,从包里取出那份让她牵挂的《环保通讯》,一眼就看到那条“启事”:

根据局长会议决定,并经省新闻出版局批准,本刊自九月一日起改名《环保通讯报》,暂定每周一期,四开四版,向全国公开发行。为了集中力量办好这张报纸,本刊自即日起终刊。希望热心支持本刊工作的广大环保工作者,一如既往地支持《环保通讯报》,热心供稿,并提出宝贵意见。

据丁兰兰透露,《环保通讯报》定编六人,除了现有的两人外,还差四人,报社已经向金局长提交了调人的名单,其中就有林雁冬。

“真的?”

“骗你不是人!”丁兰兰是《环保通讯》的通讯员,刚从省里开了会回来。

真的,肯定是真的,林雁冬在心里早已相信了。

调我回省局去,她向金滔已经提过不知多少次。尽管他嘴上从来没有答应过,可他以实际行动……啊,一切是多么好!

他应该知道,她是多么殷切地期待着这一天的来到!

“看什么呢,你?”姜贻新侧过脸来问。

“没什么。”林雁冬笑着,忙把那张带给她喜讯的小报塞进了小挎包。

她今天情绪特别好,老是想笑。

“吕高良可不好对付!”姜贻新根本没注意她的小动作,只顾想自己的,又叮嘱说:“咱们尽量摆事实、讲道理,你少说话,尤其不要说带刺儿的话。”

“我当哑巴。”林雁冬又笑了起来。

“也别嘻皮笑脸的。”

“姜局长,您少操点心吧,今年您的头发可是全白了。”

“老了,不中用了!”姜贻新抚着一色的白发。

“姜局长,您也该自己放松一下,会跳舞吗?”

“跳‘6’!”

姜贻新总算哼哼的笑了两声。

车子开到经委大院,他们熟门熟路登上二楼。刚步入长长的甬道,还没有瞧见吕主任的办公室在哪儿,早有吕主任的白净尖脸儿的秘书迎了上来,引着客人进入了会议室。姜贻新心里一沉:连他的办公室都不让进,看样子是不欢迎了。

不一会儿,这位瘦高条儿的秘书又端着两杯茶进来,彬彬有礼地一一放在客人面前,还笑嘻嘻地说:

“姜局长,这是吕主任自己的绿茶,他说请您品尝。”

姜贻新一见这阵势,知道吕高良一时半会儿不会露面,心想我又不是来饮茶的,约定了时间来谈事,你把我晾这儿算什么?他一肚子不高兴,可又不能跟人急,只好点头说道:

“谢谢!吕主任正忙着哪?”

“刚有个电话,马上就来。对不起,姜局长!”

“没关系,没关系!”

秘书随手把门带上,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姜贻新、林雁冬两个人和摆在他们面前的两杯绿茶。

姜贻新揭开茶杯盖子吹了吹,茶倒真是好茶,飘出一股沁人的清香。

还没有等姜贻新把这杯茶喝完,那位秘书又把吕高良的大茶缸端了进来,摆在姜贻新对面沙发边的茶几上,转身又走了。

“姜局长,瞧见没有,人家吕主任当官当得多有味道!”林雁冬喝着茶说,“人还没有到呢,茶先到了,这是什么派头?您也学着点儿呀!”

姜贻新还喝他的茶,只把眼皮抬了抬说:

“人生来不一个命,谁也学不了谁!”

倒也是。林雁冬心里想。若论资格,姜局长一点不比吕高良浅,论工作能力也绝不比他差,更不要说工作责任感,为人处事的厚道劲了,哪一样比不上他吕高良?可怎么偏偏人家就是说一不二,他就处处受气,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怎么搞的?这也太过分了。”又过了10来分钟,姜贻新沉不住气了。

“我找他去!”林雁冬站了起来。

“别,别!”姜贻新忙把她拦住。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还没有见人,先就听到吕高良那底气十足宏亮的声音了:

“李杰明呢,分工他管环保,他怎么不来?去,去,快把他叫来!”

这之后,吕主任的风采才展现在客人面前:雪亮的衬衣,干净的皮鞋,合体的西服,名贵的领带,通体都透着那么一股鲜亮,一股踌躇满志改革开放少壮派的红火劲儿。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吕高良笑容满面地伸出手来,嘴里蹦出一连串的道歉,你不接受都不行,“老姜,你怎么搞的,又瘦了,可要注意身体噢!林……啊,林雁冬,见过,见过,能干的女将!还真得好好谢谢你,替我们拉来个财神爷。”

相形之下,客人们就太拘谨了。姜贻新只在嗓子眼儿里“嘿嘿”了两声,一句应对的词儿也没有。林雁冬倒是想回他几句,局长守在跟前,也哑巴着不敢放肆。

“这回,又让你们辛苦了!”吕高良端起他的大茶缸喝了几口说,“唉,我们这些厂长啊,满脑子就是生产、生产,产值、产值,一点环保意识都没有,真是叫人头疼!”

“吕主任,是不是我们先汇报一下情况?”姜贻新总算开口了。

“我看,还是等一等吧,姜局长,等李副主任来了,咱们一块儿谈吧!”吕高良挺客气地征求意见说。

姜贻新只好点头,等着吧,谁叫人家的门坎高呢。又过了一会儿,李杰明才匆匆地跨进门来。他一进门也是道歉声不断: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躲什么?”吕高良斜眼瞧着他,开着玩笑,“明明知道上午姜局长要来研究化工厂的问题,你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哇!”

“不是躲,倒是想偷个懒儿!”李杰明笑笑地在吕高良身旁坐下,说道,“我心想,一来有姜局长他们拿处理意见,二来有吕主任审批,我正好……”

“好了,好了,你别解释了。姜局长,你们说吧!”别看李杰明如今也在经委的领导班子里,在吕高良眼里还是自己一手提拔的那个小青年。

“是不是让林雁冬同志把简单的情况先讲一下?”姜贻新客气地问。

“也好。”吕高良点了头。

“这次化工厂黄磷废水污染,是清河最严重的水污染事件。”林雁冬早等得不耐烦了,听着李杰明的油嘴滑舌特别反感,瞪了他一眼,一点开场白都没有,立刻进入主题,“据靠山县环保局和当地群众反映,自从化工厂黄磷车间开工以来,多次将黄磷废水排人清河,使河水严重污染。9月2号,污水排放达到高峰,到4号,三天时间里,共有121人饮水中毒,死鱼3万4千多斤,鸭子2500多只,耕牛9头。更严重的是,使靠山县境内沿河居民的生活用水发生困难。”

“不像话!”吕高良沉下脸。

“死鱼3万4千多斤?”李杰明想了想,犹犹豫豫地问,“这数字是怎么统计上来的?准确吗?”

“当然是下面报的。”林雁冬心里冷笑,你整天在机关,不知咱们的数字怎么来的?

“好了,好了,”吕高良摆摆手笑了一声,“这还不是神仙数字!现在出了事,要求赔偿经济损失,换了我,也会往高里报的。”

“我们跟县里说了的,损失不能虚报。”林雁冬憋着气,心想,老百姓敢怒而不敢言,你这当官的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牛啦,鸭啦,有一只算一只;死鱼要捞上来过称。”

“过称?”吕高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林雁冬还想申辩,姜贻新赶紧使眼色把她止住了。

“人有死的没有?”吕高良又问了一句。

“多亏抢救及时,还没有死人。”

“没有死人,这就好!”李杰明长出了一口气。

“好什么好!”林雁冬白了李杰明一眼。

“啊,我是说,这也算不幸中之大幸。”李杰明苦着脸笑了一声。

吕高良沉吟了片刻,问道:

“化工厂认帐了吗?”

“他不认帐也不行?我们有证据。”林雁冬打开她带来的公文夹说道,“9月2日,化工厂黄磷车间排污口黄磷含量为0.28mg/升,超过国家标准二百多倍。”

“不像话,太不像话!”吕高良两道短而粗的眉毛皱了起来。他侧过身子问李杰明,“他们那个方厂长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厂子交给他,尽给我们惹麻烦!”

“也不能全怪方厂长,”李杰明和颜悦色地说,“据我所知,环保这一事,有个副厂长在抓。”

“这怎么行?马踏湖现场会上我说过,一把手要抓环保!”

“一把手抓环保?”林雁冬对经委这位要人怎么也尊敬不起来,她越想装得态度好些作笑脸,结果越是现出嘲弄的样子来,她说,“吕主任,我们到化工厂去,别说方厂长、副厂长什么的不照面儿,就连一个抓环保的干部都没找见。两个沉降池贮满了磷泥,完全失去了沉降作用。按照规定,黄磷污水要经过漂白处理才能排放,而且用药的比例、给药的时间都是不能乱来的。可是他们怎么搞呢?污水中的黄磷含量增加,漂白粉的投放量不增加。而且不按规定投放,不是一次倒人就是几小时才加完。另外,也没有人监督。24小时内只有一个加药工人,徒有‘处理污水’之虚名,这还有不出事的?”

“不像话,不像话!”吕高良翻来复去这句话。

“情况就是这些了,”姜贻新问道,“吕主任,是不是研究一下处理意见。”

“不像话,不像话!”吕高良好像没有听见。隔了一阵,他好像才想起来,侧身问李杰明,“我让你找方厂长谈一谈,你谈了吗?”

啊!林雁冬心里“咯噔”一下:原来经委也没闲着,好你个李杰明,去找化工厂搞什么鬼!她盯着李杰明,只见他吞吞吐吐地说:

“谈……倒是谈了”

“他怎么说?”

李杰明不理解吕胖子干吗要当着环保局的同志问这个,半天才笑了笑答道:

“当着环保局的同志,我也不怕你们笑话!吕主任虽然再三叮嘱我要把好环保这一关,我……我实在是缺乏这方面的知识。方厂长跟我说了一通,我也给搞糊涂了。他说……国家规定的《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里,没有黄磷含量这一项。这次事故,从法律上讲,他们没有责任……”

“这……这简直……”林雁冬瞪着李杰明,气得说不出话来。

“当然,方厂长也表示,他们还是愿意赔偿群众经济损失的。”李杰明又赶紧补了一句。

“李主任,方厂长这么说就不对了。”毕竟在官场混了这么些年,姜贻新抽着烟,显得心平气和的样子,“黄磷车间投产的时候,我们就跟化工厂说过的,饮用水卫生标准里没有黄磷指标,应该执行渔业水域水质标准,那里规定得很明确。”

“姜局长,都怪我不知道啊,他一说,我还以为……”

“好了,好了,”吕高良摆摆手,“老姜,你们拿个处理意见吧。”

处理意见,昨天晚上的会上早研究过了。姜贻新掂量了一番,为了便于取得吕主任的同意,他把顺序颠倒过来说:

“第一、为了汲取这次事故的教训,请市府发文,通报批评化工厂;”

“好”

“第二、中毒群众的医疗费用,由化工厂全部负担;”

“应该的。”

“第三、由化工厂赔偿群众的经济损失,鱼以每公斤一元计,其余牲畜参照市场价赔偿;”

“可以吧!”

“第四、罚款三万元,此项罚款按省政府(1982)145号文件规定,不得打人企业生产成本,应在企业基金或利润留成中支出,全部交付市环保局作环保费用;”

“三万元,是不是多了点?不过,也好,继续往下说吧!”

“第五、对厂长、生产副厂长及有关当事人给予必要的行政纪律处分;”

“啊,还有吗?”

“就最后一条了,第六、黄磷车间立即停产治理,待环保部门验收合格发放准产证后方可恢复生产。”

姜贻新说完了,吕高良不说话。

屋里的空气顿时让人不舒服。李杰明想缓和一下空气,起身为客人斟茶;姜贻新低头点烟,假装没注意到这紧张的局面。

吕高良两只胖胳膊撑在沙发扶手上,两个胖手张开,10个手指头尖儿轻轻地叩击着。经委的人都知道,每逢这时,是吕主任在动脑子呢。果然,过了那么一会儿,他开始说自己的意见:

“六条处理意见,大部分我都同意。只有两条,姜局长,是不是请你们再考虑一下。”

说到这儿,吕高良停了下来,客气地带着微笑望着对方,那意思是在寻问:我可以说下去吗?

“吕主任,请说吧!”姜贻新赶忙放下手上的茶杯,更为客气。

“‘给厂长、生产副厂长及有关当事人必要的行政纪律处分’,我同意。”吕高良的脸很严肃,两个眼眶下垂着,很沉痛地提高了声音,“但是,第一个该受行政纪律处分的不是化工厂厂长,而是我。作为经委主任,我对这次事故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所以……”

“吕主任,您这就叫我无地自容了!”李杰明叫道,“要处分,首先当然得处分我。经委分工,环保是我的事,是我没有抓好……”

“你愿意陪绑,也好,小李,算你一个。”吕高良又放低了声音,好像他已疲惫不堪,有气无力,“老姜啊,至于黄磷车间停产,那可是不行啊!我们的黄磷好不容易打进市场,你们这么一搞,几年都恢复不了元气……”说着,他就咳嗽起来,连喝了两口水。

什么叫“你们这么一搞”?林雁冬的脸“腾”地红了,正想给他顶回去,就见姜局长那双小眼睛直瞪着自己,她才使了使劲,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吕主任,你看……”

“老姜啊,只要你不停产,咱们怎么都好办哪!”不等姜局长的话说完,吕高良已经笑着站了起来,亲切地拍了拍姜贻新的肩膀,又说,“真对不起,我还有个会,不能不去点个卯,只好先走一步。你们再商量一下吧,有李主任在这里,一样的。对不起,对不起啊!”

走过林雁冬跟前,吕高良笑眯眯地伸出手说:

“握握手吧,小林同志,我还没有找着机会好好谢谢你呢。”

“你说什么呀,吕主任!”林雁冬倒给说得挺不好意思的。

吕高良一走,李杰明马上活跃起来。他一边给客人续水一边说:

“吕主任就是这么个人,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其实他是很通情达理的。怎么样,姜局长,咱们再商量商量看,主要是最后这两项有点棘手。”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吕主任要死保方厂长?”林雁冬皱着眉头,真是闹不明白,“出了这么大的事故,造成这么大的损失,不处分厂长处分谁!”

“小林,这你就不知道了。方厂长可不是等闲之辈……”

“管他是谁,王子犯法也应该与庶民同罪!”

“你呀,小林,天下事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问问姜局长他是什么人?”

“什么人?”

姜贻新还在低头抽他的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回答,反正是两眼看着自己手中的烟头没答岔儿,还是李杰明小声地说道:

“他呀,‘太子党’!懂了吧?人家下到厂里是镀金来的,回去就高升。你给人家一个处分,这不毁了人家的绵绣前程?”

林雁冬气得只望着他“哼、哼”地冷笑。

眼看着冷场了,李杰明也觉得理亏,想了想,陪着笑说:

“处分嘛,不是说一点都不给。可以扣发当月奖金嘛!”

“嘿,你真行啊!”林雁冬被他气得反倒笑了起来,“李杰明,你可真会当官!”

“小林,你要这么说,我可就大伤心了。”李杰明摊开两手说,“我也是一片苦心,想找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来……”

“好了,李主任,处分就这么定了,”姜贻新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扣发……”

李杰明见姜贻新面有难色,马上跟上说:

“如果扣发当月奖金轻了的话……可以扣发三个月奖金。”

“算了吧!就扣当月奖金吧。本来也就是个意思,意思到了,也就行了。”

“能这么办,太好了。”李杰明松了一口气,瞧了一眼绷着脸的老姜头,还是说了出来,“不过,还有,停产治理这一条,恐怕不行……”

“真正解决问题就这一条,你们还不同意?”林雁冬盯着李杰明,好像今天才认识他似的。

“不是不同意,是没办法啊!”李杰明苦着脸说,“化工厂是清河巾的利税大户,你不让他运转,市里靠谁去?”见他们都不说话,李杰明又说,“这么吧,姜局长,生产呢,就不停了;治理,坚决搞,高标准,严要求。缺设备,补设备;缺制度,补制度,限期达标。要是在这期间又发生污染,那一定停产治理,行不?”

“就这样吧!”姜贻新站起来说,“李主任,真对不起,耽误了你一上午时间。”

李杰明也站起来说:

“姜局长,您怎么这么说呀,应该谢谢环保局的合作。怎么,这就走了,再坐一坐嘛。小林,你也走?在我们这儿吃了饭再走嘛!”

林雁冬已经跟着姜贻新出了门,连头也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