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接近子夜,陈昆生躺在床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索性披衣起床,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万宝路”,深深地吸了一口。

一种重返大舞台,春风得意的感觉油然而生,竟使得他的心,像缭绕在头顶的烟雾,飘飘然的了。

这几天,他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由于王耀先的来到,使他的生活发生了关键性的变化。一顿饭的功夫,使他竟结识了市里最显要的人物,这机会真是从天而降,每每细想起来,都觉得似一场梦。然而,那不是梦,是真的。陈昆生忽然觉得自己身价倍增,成了与当今权贵平起平坐的人物,哈哈!

这才是我陈昆生!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觉得自己的腰板依然笔挺,步履依然稳健,风度不减当年。丢失了多年的机遇,终于重新出现在眼前。他必须把握它,也完全能够把握它。徐市长一定要请到。一市之长,大权在握。只要他成为“林苑”的座上客,那么……当然,林秀玉已经断然拒绝了,这件事只能先斩后奏。人来了,她总不能把人家撵出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赶到机关。李杰明有雁雁去请,不用他操心。他拿起电话就给王耀先打。王耀先对林府这次家宴盼望已久,答应之痛快,不在话下。

徐市长的电话打了一上午,就是没有人接。

下午好不容易打通了,接电话的是徐市长的秘书。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对方冷冷地说市长正在礼堂做报告,没法来接电话。待他抬出“救命恩人”的王牌,那边才答应把他的邀请转告徐市长,要他等回音。

这一下午,陈昆生坐立不安,其情不亚于当年约会女友。好不容易熬到快下班,市府的回话终于来了,说是徐市长晚上还有活动,如果能抽出时间就去,请他们不用等他。

陈昆生像挨了一闷棍,心里怏怏的,很不是滋味:这算什么话?来就来,不来就不来;又来又不来的,让人怎么办?真是的,最好别跟当权的打交道,最后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到时候可怎么交待!

回“林苑”时,陈昆生的脚步怎么也轻快不起来了。今晚这顿饭还怎么吃?王耀先和李杰明肯定不会迟到的。若是为了一个不定来不来的市长,害得主人客人全都等着,那可就全砸了。

唉,真是自讨没趣!

而这顿晚饭,对他重返林氏家庭,又是多么重要。迄今为止,他不能同秀玉母女同桌共餐。今晚本来是一个新的开始,并且是一个多么体面的开始,却生生被自己搞糟了。“文革”中批判走资派,常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看来自己也是聪明过了头。

他推开门,“林苑”静悄悄的。林秀玉还没回来,雁雁也不见人影儿。望婆婆冲他好一阵埋怨:

“昨儿说得好好的,要请客,要请客。都什么时候了,主人一个都不见,这客还请不请啊?”

“请,请!”

陈昆生心里七上八下的,跑进上屋拿起电话又放下,现在这时候打到市府也没人接了,万一客人都到齐了,能不能开饭?万一吃了一半这位市长大人又到了怎么办?真要命!到了这个时候,他只能骂自己没事找事了。他正在这间客厅里踱来踱去,想不出个解救的办法时,只听院子里望婆婆在大喊“客人到了!”他三步两步迎出去,就见王耀先已满面春风的站在院子里了。

“伯父,你太客气了!本来,令媛回来了,应该我作个小东,怎么倒……”

“哪里,哪里!理应的,理应的!”

两人的客气话刚开了个头,还没进屋,李杰明自己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

“王先生,我们又见面了!”老远,李杰明就伸出手来,满脸是笑,仿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似的高兴。

王耀先好像有点意外,没有想到在林府的家宴上又碰见了这位李先生,看来他和林府的关系大约真是非同一般的了。尽管心中有点猜测,脸上还是很快乐的样子,伸过了白白的软绵绵的手去握住了对方:

“又见到李先生,真是太高兴了!”

三人说着进了屋,望婆婆早已把泡好的茶端给了客人。

“王先生怎么说走就走,我们还没有陪王先生多看看呢!”李杰明仍是笑着。

“噢,公司有些事,一定要我回去。”王耀先喝着茶,也笑笑地答着,“好在这边已经有个眉目了,以后会常来的。”

“常来就好,看看祖国的变化……”陈昆生心不在焉。

“机票订好了吧?真对不起,明天我有个会,不能去送你了。我已经安排了,我们的外事局长会陪你到省城……”

“以后常来往的,不必这么客气。”他想着林雁冬说要送自己到机场,就断然谢绝了。

“这边有什么事,尽管来电话好了。我们一定尽力。”

“谢谢!我已经委托林小姐,请她替我物色一位代理人。”

“啊!好啊,”李杰明先瞪大了眼睛,对这消息似乎有点惊讶,立刻就恢复了常态,笑问道,“林小姐替你找着了吗?”

“还没有呢。”

“是啊,要找个合适的人,也不那么容易呀!”李杰明摇着头,替对方耽心。

在一旁听着的陈昆生心里想:雁雁呀雁雁,你怎么这么傻呀!这年头,谁不想给外边的公司当个代理人什么的。人家这么信任你,就算你自己没这个兴趣,你怎么就没想到问问你老爸呢?如果雁雁推荐了自己,凭着第六感觉,王先生是不会不同意的。到了那时是什么劲头……

门外的汽车声喇叭声,打断了陈昆生的胡思乱想。他跳起来,冲到了院子里。

李杰明也站了起来,伸着脖子从窗户朝外张望。

只见陈昆生弯着腰,小心地走在两道旁,而那院子正中足可以供两人行走的碎石道上,只有徐市长一个人摇摇摆摆地走着。他不时抬起头来看看院中的树,看看东西的房子,昂着脸直上了屋前的台阶。

李杰明正想迎出去,又一想,林大夫虽于市长的儿子有救命之恩,这些年似乎并没有来往过。这次光临林府的缘由还是这个港商,自己切不可抢在他的前头。于是转过了身假装没看见院中的人。

这时,陈昆生已在门外高叫了一声:

“徐市长来了!”

王耀先有点惊讶。心想,在大陆也去过私人家里,却是从未遇到地方父母官亲临的殊荣。看来,林家在这里也有点不同凡响。

“王先生,很高兴又见面了。”徐市长向王耀先伸出手去,同时跟李杰明点了一下头。

王耀先轻轻握住徐市长的手,非常客气地说:

“徐市长,我正想找个时间去辞行,又怕打扰你,没有想到在林府上又见面了,真是很高兴!”

此时徐市长按惯例已在这屋里最注目的那张小沙发上坐下了,他接过了陈昆生递上的茶,像坐在会议室里似的,左右扫了在场的人一眼,然后笑眯眯地说:

“今天我呀,闯入民宅,首先是听说王先生要走,借花献佛,赶来送送行。”

徐市长自己先笑了起来,在座的人自然也是陪着笑。徐市长又接着说:

“另外呢,我也是早就想拜访这里的女主人。林大夫可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哪!”

说到这里,徐市长左右瞧了瞧,问男主人:

“怎么,林大夫还没有回来?”

“医院总是很忙,她下班的时间总是不一定的。”陈昆生看了看手表,嘴上答得很得体,心里可真着急。这算怎么回事,客人全来了,她们娘儿俩可倒好,一个都不露面。

谢天谢地,过了约10分钟,林秀玉总算回来了。见一屋子人,特别是有这位市长在座,她仿佛有点手足无措。握手问好之后,坐在一边就找不出什么话说了,只是心里想:这个陈昆生搞些什么名堂,怎么把市长也请来了?

不过,市长今天还真是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完全是感恩戴德的真诚,他侧身对这位女大夫说道:

“林大夫,我们全家真是很感激你啊!一晃十几年了,当年你救活的婴儿,现在也已经是小伙子了。我爱人常说,什么时候一定要请你到我们家,看看那个小娃娃……”

“这是我的责任,我……”林秀玉满脸通红,虽然她常被产妇的家属表扬来表扬去,但在自己家里,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不熟悉的人被市长评功摆好,总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喃喃地说,“我是医生……”

“是啊,林大夫是我们市里最有名的妇产科专家。”徐市长又接过话兴致勃勃的说了起来,“王先生,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林医生的父亲林老先生是我们清河市知名的爱国人士,也是有名的园林艺术家。他们这个‘林苑’,早先是很有名的。可惜被机关占用,全给破坏了。林大夫,现在是哪个单位占用着?”

“我也不清楚。”林秀玉真是不清楚这些事。再说,就为这一个“林苑”,文革时差点没把她斗得死去活来,她是再也不想提这个的了。

“该搞清楚的事还是要搞清楚它。”徐市长开导女医生说,“这是我们党的政策嘛!以前由于‘左’的影响,对林老先生这样的民族资本家,我们政策执行得不够好。林大夫,我今天来,也有这个目的,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徐市长说的倒真是实情。一来,鉴于目前各地都各显神通,广辟旅游资源,清河市也不能甘居人下。而“林苑”的树木花卉本来就是左近闻名的。如果小有恢复,也不失为清河一景。二来呢,市长未尝没有在政策允许范围内一报当年救命之恩的想法,趁手中还有这么点权的时候。

“徐市长,你太客气了!”林秀玉搓着手,心里当然感动,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

“不是徐市长客气,是徐市长讲政策。”陈昆生一边纠正妻子的说法,一边对徐市长说,“徐市长,刚才您提到‘林苑’我倒有个建议,只要市里把‘林苑’,发还给我们……我们一定恢复‘林苑’旧貌,也好给……给我市增加一个旅游点,为发展旅游业作一点贡……贡献,嘿嘿!”

没有等林秀玉作出反映,徐市长连连点头接过了话说道:

“陈……陈昆生同志,你有这个想法太好了。我们是不谋而合罗!”

“徐市长,这是不行的,”林秀玉盯了陈昆生一眼,赶紧对着市长声明说,“我们林家的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林家的人从来没有想过?徐市长是何等精明之人,一听这话不由地就扫了陈昆生一眼,立刻又朝着林秀玉笑道:

“林大夫,你不要有任何顾虑。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那时候了。”

“是啊,伯母,”王耀先也说,“‘林苑’如果能修复,老太太在外面知道了,会好高兴啊!”

“徐市长,‘林苑’是家父生前捐献给国家的,我们做子女的没有权力要回来。”

遇到这么死心眼儿的人,你有什么办法,陈昆生坐一边干着急不敢再发言。他怕万一和林秀玉争起来,在客人面前下不了台。别人不知林秀玉,他可是太清楚了,心里自认倒霉,只有徐市长还在耐心地说服:

“林大夫,这不是你们自己要,是国家应该发还给你们的呀。”

“那我们也没有力量重建‘林苑’——我父亲是资本家,我可是个医生,靠工资生活的人。”

“当然罗!”徐市长仰脸笑了起来,“要重建‘林苑’,靠你林大夫出钱当然是不行的。我看,可以用集资的办法,政府也可以拿一点。当然,还可以争取点外援嘛!”

听说要发动外面的力量,王耀先在一旁也插话了:

“我想是没有问题的,如果需要的话,我们都可以尽力的。”

“好,好,林大夫,你看,这有多好!”徐市长赞不绝口。

“徐市长,政府的好意,我心领了。‘林花’早就不是哪一家人的产业,重建‘林苑’,当然很好,不过,这不是我们林家的事……”

正在她万分着急时,坐在她身后的李杰明凑在她耳边,小声说:

“这事您别太当真。徐市长就这么一说,要办还早着呢。”

这句话提醒了林秀玉,她回头瞥了这年轻人一眼,忽然觉得自己很幼稚:官场上的许诺,何必那么当真,不过是一句戏言罢了。

恰好,这时电话铃响,林秀玉如释重负,拿起了电话机。

那边传来了林雁冬的声音:

“妈,我回不来了。”

“出了什么事?”

“靠山县饮水中毒,我得去看看。”

“啊,”

“您先别告诉望婆婆。”

“我知道。”

“他们都来了吧,让李杰明接电话,行吗?”

林秀玉返身把话筒递给了李杰明。

“李杰明吗?真对不起,我回不来了。靠山县出了事,我马上要和姜局长他们一块儿下去。”

“啊,这么晚了!”

“人命关天,多晚也得去呀。喂,托你一件事,我说好去送王耀先的,这下去不了啦,劳驾帮我跑一趟机场,拜托!”

李杰明冲着话筒痛痛快快地答应说:

“好吧,你放心吧!还跟伯母说话吗?”

“王耀先也在吧,请他接电话吧!”

李杰明举着话筒,冲王耀先招手,嘴里在说:

“王先生,林小姐的电话!”

王耀先赶忙从对面走了过来,拿起话筒林雁冬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王先生,真是太对不起了,今天晚上我又有公务,不能给你送行。明天我也回不来,不能去机场送你了。”

两个“不能”,如同两盆凉水泼了下来,除了失望,王耀先还能说什么。何况满屋的人都不再说话,好像都在旁听似的,王耀先只得打起精神,连说带笑的:

“林小姐真是大忙人啊!不过,再忙也不要忘了敝公司的事啊!”

“找代理人的事儿,是吧?”林雁冬轻松地笑道,“包在我身上。放心吧,王先生,我不是说了吗,要是找不着,我自己来当。对了,千万别忘了替我看看我外婆去。我给她准备的礼物我妈会给你的。还有,替我问我舅舅、舅妈好!王先生,预祝你一路顺风,拜拜!”

“拜拜!”

王耀先刚说出这两个字,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上了。

“出了什么事?”徐市长在一旁喝了半天茶,也听出来这电话是谁来的了。

“噢,没有什么,”林秀玉说,“我女儿来电话,说是有个地方饮水中毒,她得去看看,回不来了。”

“饮水中毒?不就是靠山县的事吗?”徐市长皱了皱眉头,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我已经处理了嘛!”

“是,是啊!”陈昆生见徐市长面有不悦之色,忙附和了两个“是”,也不管挨不挨得上。

林秀玉走到门口,朝厨房那边喊道:

“望妈,开饭吧,客人都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