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结束时,已是万家灯火。

姜贻新和一位副局长顺路,同坐了一辆车回家。林雁冬的家离金滔住的宾馆近,姜贻新就单派一辆车,请她把金滔同志送口住地。

她太高兴了。

“喝多了吧,小林?”在车上,他问她。

“没有,我酒量大着呢。”她的脸上红红的,头脑却分外的清醒。

“喝得太多了。”他摇摇头。

“是吗?”她笑问,审视着他的眼睛。

“酒,不是好东西。”他说,“少喝一点可以,多喝就伤身体了。”

林雁冬看了看前边的司机,小声说:

“我可是替您喝的。”

他突然抬起手来,想去握住她搁在座位上的手,但很快地,那只手改变了方向,直抬上肩头,撂了撂自己丝毫不乱的头发,也小声说:

“多亏了有你在。”

一时,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小车很快就到了金洒下榻的宾馆。

司机把车开到大厅的旋转门前。金滔先推开车门跨下车,他站定在长长的台阶下又转身冲汽车扬了扬手,做了一个再见的姿势。车里的林雁冬一直盯着他,这时才想起什么似的,对老司机笑笑,说道:

“师傅,您回去吧,我拐弯就到了。”

“没事儿,反正是顺路。”

“胡同太窄,不好进,您回去吧!”

说着,林雁冬忙跳下车来,回手使劲关上车门,好像怕人不让她下车似的。

老司机笑笑,挺高兴地把车开走了。

林雁冬这才回过身去。像是早有默契,金滔果然还站在那里没动,连台阶也没上。她走了过去,不知该说什么。幸好金滔先开口了:

“小林,怎么把车放走了,你怎么回去?”

林雁冬一手捏着肩上小皮包的带子,一手朝天上画了个圈儿,说道:

“我家近,溜达着就到了。”

“不行,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她并没有醉,却又觉得这时如果醉了倒好,说话之间竟也仿佛有些醉意了。

“还说没有醉,舌头都不会拐弯儿了。”金滔挽起她的胳膊往大门外走。

她任他挽着,感觉到他坚硬的臂,感觉到他灼人的热,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歌唱……

可是,她停住了。

为什么要用假象去赢得本不该自己得到的?

“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

他见她说得认真,才放开了她的胳膊。

小城的夜,静极了。

天上没有星星,街上没有行人。宾馆的围墙边长着一排笔直的钻天杨,挺拔的树梢直指蓝天。晚风吹来,从婆娑的树影中,忽隐忽现,探出几只雪白的路灯,像朵朵含苞待放的白莲花高高地长在电线杆上,无声无息,洒下点点光亮。

林雁冬默默地走在金滔身边,心中充满着一种很少体验到的愉悦,像刚刚喝过的美酒,洋溢着醉人的芳香。她心中只是希望,希望这路变得没有尽头。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从早到晚都和他在一起,意想不到的默契,无处不在的交流,时时激动着她脆弱的灵魂。她终于向他表白了心愿,她要回省局去,回到他身边去。

现在,什么也不用想了,一切都取决于他。

没有星星的天空黑得透亮,没有行人的街道静得出奇。什么也不想真是舒服极了,忘记自我就没有烦恼了,忘记自我就拥有了安憩!

只可惜,这种飘飘渺渺的境界是不能持久的,它像夜空中的流星,转瞬即逝。一辆小车疾驰而过,撕破了这夜的宁静。

她突然发现,在默默的并行中,他们已经走过了拐人“林苑”的那条小街。他并不认识路,她只是一声不响地跟着他走,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己正走向何方。

这难道不是一种盲目吗?

她信赖的人、那么想见到的人,就在身边。可是,她不能充分向他表达她对他的信任,更不能向他表达她对他的感情。咫尺天涯,在她和他之间,隔有一条无情的天河。她觉得低头走在他身边,像一个没人领养的孩子,那么孤苦无依!

她耽心自己是否能承受这无法言说的痛苦,或者说能承受多久?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并不要得到他,那是不可能的。我只希望能够常常见到他,当然,最好是能够跟他在一起工作,像刚从大学毕业的那些日子一样,在省局,在他的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也是错吗?

可是,他为什么闭口不谈我调回省局的事,难道他不欢迎我回去?

不,不会的,不可能!

那么,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清河的夜真美,真富有诗意。小林,你会写诗吗?”

“不会。”回答得直截了当,此刻她满脑子都是工作调动的事,毫无诗意。

“太遗憾了。”金滔没有看她,只是长叹了一声。

“是吗?”她有点抱歉。为什么要扫他的兴?

“我们搞环保工作的,净化空气净化水。而空气和水,跟阳光一样,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最基本的条件。所以嘛……从一定意义上说,环保工作是在为人类创造更美好的生存环境,是很富有诗意的工作,也可以说,我们是在写一首最美的诗。”

这样的话,在大学里听老师讲过;参加工作后,也多次听金滔讲过。这是金滔钟爱的“咏叹调”。他执着地捕捉这种工作的诗情画意,从不懈怠。她曾为此而感动,可是今晚,她恨这个话题!

“你不会是在说服我,要我安心环保工作吧?”她成心。

“怎么,我说服你,难道你不安心环保工作?”

“我不安心市里的环保工作,我要求做省里的环保工作。”

黑暗中,林雁冬偷偷地笑了,她终于毫不费力地把话题绕到正题上来了。

金滔不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他们默默地走着。

前边一家电影院刚散场,退场的观众如潮水般涌来。顷刻间,一片喧哗声,搅散了金滔心中的难题。站在骚乱的人群中,金滔如释重负,笑问道:

“小林,你家住哪儿,该往哪儿走?”

“你早该问我呀,”林雁冬笑了起来,“往回走吧!”

往回走的路上,金滔不得不说了:

“小林,你为什么老提调回省局的事?”

“不可以提吗?”

“可以,当然可以。现在谁敢对你们年轻人说‘不可以’呀!”

“听你的话音,好像对年轻人意见很大?”

“怎么会呢?我也年轻过……”

“你现在也还年轻……”

“你不会是在说服我要安心环保工作吧?”

他的口吻,同她刚才问他的口吻如出一辙。她立即如法炮制,也摹仿他方才的口吻说:

“怎么,我说服你?难道你不安心环保工作?”

金滔笑了笑。

林雁冬不容他再打岔,立刻说道:

“别以为打个哈哈就能转移话题。我调回省局的事,你同意不同意,总得表个态呀!”

“小林,你看,这么美好的夜晚,我们谈点别的有多好,干吗老要谈叫人头疼的问题?”

“我知道,你不愿意谈这事。可是,你难得来一次,今天不谈,什么时候谈?”

“好吧,谈吧,”金滔耸了耸肩,好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你先说你为什么要调回省局?”

林雁冬也耸了耸肩,好像根本没有经过考虑就说:

“理由很简单,我原本就是省局的。当初调我来清河,你说清河市局正在治理马踏湖,他们需要干部。现在马踏湖治理完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是吗?”

金滔看了林雁冬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脚下的步子跨得更大了。

林雁冬赶了几步,不想掉在他后面。她知道他肯定会驳斥自己的。果然,见她跟了上来,金滔回头瞧了她一眼,没有好气地说:

“谁说你的任务完成了?清河呢,治理清河是谁的任务?难道首先不是你们清河市环保局的任务?”

林雁冬冷冷的一笑,觉得他从这个角度提问题未免太矫情了,就说:

“我们姜局长说了:治理清河,他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要这么说,我这辈子也别想调回省局了?”

“你们姜局长是个悲观主义者。”

“你是乐观主义者?”

“至少我比他乐观一点,我认为治理清河还是有希望的。而且,我记得我跟你讲过,我把治理清河视为己任,清河不清,我死不瞑目。”

金滔的话掷地有声。他又像跟谁赌气似的,脚下像生了风,走得飞快。

“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把治理清河视为己任。”林雁冬追在他的身边说,“环保是我的专业,清河是我的故乡。要说治理清河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我敢说我决不在你之下。可是,这同留在市局或调回省局并不是一回事,这一点也不妨碍谁为治理清河出力。”

金滔的脚步不知不觉地放慢了。

他开始感到身边的这个年轻人有一股子劲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应该说这种感觉他早就有了。正是这股劲头用在工作上,她才得到他的赏识和重用。而当她把这股劲头用在别的方面,比如说现在用在调动工作上,就使人有点为难了。你不能不承认她反应灵敏,语言来得快。当然,更主要的是,她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你很难用一般的大道理去压服她。

“怎么样,金局长,你说话呀!”林雁冬明显地感到自己占了上风。

“小林,如果我是人事处长,我可以找出一百条理由驳倒你。”

“这我相信。可是,你不是人事处长,你是个通情达理的环保局长。”

“不要以为通情达理就好欺负。正因为通情达理,我才不同意你调回去。”金滔又慢条斯理地说,“小林,你忘了你母亲孤身一人在清河,身体不好,需要有子女照顾吗?当初,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我才通情达理把你调到清河来的。”

“可是,现在情况变了,”她一笑,“我爸搬回来了。”

“啊!那你更应该留在清河了,两位老人都需要你照顾呀。”

“情况恰恰相反!我爸回是回来了,可他们并没有和好。天天冷战,我夹在当中,左右为难。这也是我……”

“你就更应该留在这里嘛,从中沟通沟通,调解调解啊。”

金滔说得轻松,林雁冬却生气了。她扭过头去了:

“我不跟你谈了,你根本没有诚意跟我谈。你在搪塞我……”

她甩开他,快步朝前走去。

金滔追上她说:

“小林,你听我说……”

“不听,不听,我不想听了,金一局一长!”她急步朝前走去。

直到走近一条僻静的胡同口,她才站住了说:

“我到家了。”

金滔也站住了,停了一会儿,才低沉着声音,说:

“小林,要是世界上的事情都能按自己的意愿去做,我会马上通知人事处,替你办调回省局的手续。可是,不行啊……”

“有什么不行的?”

“得找机会。”

“机会也是自己创造的。”

“这是你们年轻人的想法。”

“你们‘老年人’呢?”

“我们……”金滔还很不习惯把自己列为“老年人”,他绕开这三个字说,“我们想得比较多……”

“犹豫不决。”

“瞻前顾后……”

“怕这怕那。”

“三思而后行……”

“坐失良机。”

金滔望着口齿伶俐、寸步不让的林雁冬,失声笑道:

“你这张嘴真不饶人!不过,你可以嘲笑我有这样那样的顾虑……”

“我怎么敢嘲笑你?”

“我怎么敢嘲笑你?”

“我只是不喜欢你这种趋于老化的思维模式,它不像你。”

“我也不喜欢它。我欣赏你,你们年轻人的思维模式。它有活力,有朝气,真令人羡慕……”金滔的声音放慢了,“而且……”

金滔说得那么诚恳,林雁冬被打动了。他平常有说有笑,好像很随和,工作中遇到环境污染的问题,也动感情,也发脾气。但是,一般来说,他有很高的修养,或者说很深的城府,从不向人剖白自己,甚至很少谈到自己。现在,他的心扉向她打开了……她看着金滔那双在夜色中依然闪光的眸子,喃喃问道:

“而且什么?”

“而且,也正因为这样,我很珍惜过去同你一块儿工作的那段日子。”

“那你为什么不调我回去?”

“小林,你听我说,正因为我非常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我非常害怕由于我的原因,有朝一日会使这种友谊化为乌有。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用你的思维模式,我必须慎重行事。”

“我明白。”她说。

“那就好。”

“其实,我早就明白。”

“那就让我们把这种友谊长久地保持下去吧。”

“我不喜欢用‘友谊’这个词——在你我之间。它听起来,有点像外交辞令。”

“那你说呢?”

“‘感情’!这两个字不好吗?为什么要故意回避‘感情’二字呢?难道这是一种邪恶?你不能否认你我之间是有感情的吧!”

“那……好吧。”

“我回去了。前边一个门,就是我家。”

林雁冬往胡同里走。她走了两步,回头一看,金滔还站在原地,又走了回来说:

“对了,你还没到我家里来过呢,正好,到我家喝杯茶去。”

“这么晚了,不太方便吧?”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

林雁冬取出钥匙开了大门。走进院里,她就冲西屋叫道:

“望婆婆,我来客人了!”

走进客厅,屋里只开了一个15瓦的壁灯,光线半明不暗,林秀玉正独自一人埋身在沙发里看电视。

“妈,这是我同事,省局的金滔同志。”

林秀玉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女儿的交游很广,来找她的朋友很多,女的男的都有。她与他们都是点头之交。

金滔正尴尬着,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大夫。按雁雁同事的身份,他该称林秀玉“伯母”;按年龄来说,他该称林秀玉“大姐”。这两种选择,他觉得都不太合适。见林秀玉只点了点头,他才轻松地点了点头作为还礼,随着林雁冬转身进了她的小屋。

“喝点什么?我这儿有果汁、咖啡,对,还有可乐。”

“我只喝茶。”

“对了,你喜欢喝绿茶?”

见金滔点头,林雁冬马上推开窗户,冲东屋喊道:

“爸,您有好的绿茶吗?”

东屋传来很响亮的回答:

“有哇,最好的碧螺春。”

林雁冬笑容满面,急匆匆地穿过客厅,直奔东屋里跑。

林秀玉望着女儿的背影,心里想:来的这人是谁,她怎么这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