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素来是从容的,沉静的。想让陆文婷大夫生气,在眼科工作过的同志都知道,几乎是不可能的。
秦波对她的挑剔和轻侮,换了别人,十有八九会当面顶撞,即使不说出口,也会怒形于色,或者过后愤愤不平,耿耿于怀。陆文婷呢?她从院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心平似镜,一如往常。她没有把替焦副部长做手术,看作是不可多得的荣誉;也没有把秦波的刁难,视为难以忍受的凌辱。手术做不做,要看病人自愿,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不做,这有什么呢?
"怎么,又找你做手术,什么大官儿呀?"姜亚芬见她出来,便悄悄问道。
"还没定做不做呢。"
"快走吧!"姜亚芬拉着她说,"你约的那个老大爷,真难办,简直跟他讲不清,他坚决不做手术了。"
"那怎么行?他是外地来的,花了那么多路费,能治不治,我们也没尽到责任。"
"那你去说服吧!"
回到门诊部,穿过坐满了候诊病人的过道时,一些熟悉的病人早已站起来向她们致意。她俩含笑四顾,点头招呼着。陆文婷进到自己的诊室,正低声回答着一个年轻病人的问题,忽然从身后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喊声:
"陆大夫!"
这一嗓子把病人和大夫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结实的汉子摸索着朝诊室门口走来。这病人身穿青布裤褂,头缠白色毛巾,肩宽腰圆,五十多岁的样子。他那比人高出一头的个子本来就引人注目,加上这一声喊,两边的人都给他让开了路。但他双目几近失明,不知这么多人在看自己,只伸出两只大手,迎着陆文婷说话的声音摸去。
陆文婷忙转身迎出去,双手扶住这盲人,说:
"张大爷,快坐下吧!"
"您坐,陆大夫!俺找您,说个情况。"
"说吧,坐下说。"陆文婷搀扶着老汉在长椅上坐下。
"陆大夫,是这么回事儿。我在这儿也住了不少日子了。我寻思,还是先回去吧,赶明儿再来……"
"那怎么行?张大爷,您这么远跑到北京,花了这么多路费……"
"谁说不是呢!"不等陆文婷说完,张老汉拍着自己的膝盖抢过话说,"我是想着,回去再干一秋活儿,挣点分儿。您别瞧我眼神不济,摸摸索索也能干,队上派活挺照顾我。陆大夫,我拿定主意先回去,可一想,怎么也得来跟您说一声儿。为俺这双眼睛,真没叫您少操心。"
张老汉患角膜溃疡多年,瘢痕很厚,久治不愈。陆文婷在那里巡回医疗时,曾建议他移植角膜。老汉就是为做这个手术来的。
"张大爷,您儿子花了这么多钱,让您到这儿治病,没治好就回去了,我们也过意不去啊!"
"NCD7B,有您这份儿心,啥都有了。"
陆文婷笑笑,拍着老汉的胳膊说:
"眼睛治好了,您干活就不用人家照顾了。您身体这么好,还能干它二十年呢!"
张老汉呵呵笑了起来,连声答道:
"那敢情!要不是两眼不争气,啥活儿也难不住我!"
陆文婷笑道:
"那就还是做吧!"
张老汉放低了声音,说道:
"陆大夫,我拿您也不当外人,俺就实话实说吧,俺愁的就是钱。俺这趟治病,全靠自个儿掏,老在北京住店,住不起呀!"
陆文婷愣了一下,马上又说:
"张大爷,您别着急,我已经查过预约本了,这回该轮到您了。这两天,只要有材料,就马上给您做手术,行吧?"
张老汉被说服了,陆文婷把他送到走廊外,转身回来时,被一个十一二岁的漂亮小女孩拦住了。
这孩子长得可真俊。圆鼓鼓红扑扑的脸儿,黑眉毛高鼻梁配上一个红嘴唇儿,一只双眼皮儿大眼睛滴溜溜水汪汪的。可惜,另一只眼却向外斜着。她穿着医院的白裤褂躲躲闪闪地叫:
"陆大夫!"
"王小*%,你怎么跑出来了?"陆文婷向她走去。这是她昨天收进来的小病人。
"我害怕,我要回家!"说着,王小*%抹起眼泪儿来了,"我,不做手术了。"
陆文婷搂住这女孩子的肩膀问:
"来,告诉阿姨,怎么又不想做手术啦?"
"我怕疼。"
"傻丫头!不疼。到时候我给你打麻药。保证一点儿都不疼!"陆文婷拍拍她的头,又弯腰凝视着这张小脸儿,像在惋惜地欣赏一件不小心弄坏了的艺术品似的,不无遗憾地说,"你看,就是这只眼睛!王小*%,等阿姨给你矫正过来,跟那边的眼睛一样,你看,多好!快回病房去,听话,!医院不准乱跑的。"
王小*%擦干眼泪走了,陆文婷才回到自己的诊桌,一个一个地叫号。
这两天病人很多。今天也一样。她必须抓紧时间,把刚才去院长办公室耽误了的时间补回来。她忘记了焦副部长,忘记了秦波,也忘记了自己,只一个接一个地看下去。问明情况,带到暗室,开药方,给预约号,一个接一个……
"陆大夫,你的电话!"护士跑来叫她。
"请你稍等一下。"陆文婷向病人打了招呼,跑过去拿起话筒。
"佳佳病了,昨天晚上就发烧。"托儿所的阿姨在电话里说,"我们知道你
"好的,我就来。"她放下了电话。
可是,她并没有去托儿所。这么多病人压着,怎么能丢下走开?她又拿起电话
"谁来的电话?有事儿吗?"姜亚芬问。
"没什么。"她答道。
她从来不麻烦别人,也从来不麻烦组织。"先把病人看完了,再上托儿所也行。"她想着,又坐回到诊桌前,继续看病。开始,哼哼的佳佳,哭喊妈妈的佳佳,还在她脑子里转。后来,一双双病人的眼睛取代了佳佳的位置,直到把所有的病人都看完了,陆文婷才急急忙忙地赶到托儿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