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之中,陆文婷大夫觉得自己走在一条漫长的路上,没有边际,没有尽头。

这不是崎岖的山路。山路尽管险峻难攀,却是千回百折,令人意气风发。这也不是田间的小道。小道尽管狭窄难行,却有稻花飘香,令人心旷神怡。这是一步一坑的沙滩,这是举步难行的泥潭,这是无边无沿的荒原。极目远眺,人迹渺无,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啊!多么难走的路,多么累人的路!

歇下来吧,躺下来吧!沙滩是和暖的,泥潭是柔软的。让大地温暖你冰冷的身躯,让春光抚摸你劳累的筋骨。她好像听见死神在冥冥之中低声轻唤着她的名字:

"安歇吧,陆大夫!"

啊!这么歇下来多么好,永远歇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道。没有烦恼,没有悲伤,没有劳累。

可是,不行啊!在藏书网那漫长道路的尽头,病人在等着她。她好像看见了,那病人正因双目刺痛辗转不安。她好像看见了,那病人在面临失明的威胁而暗自饮泣。她看见了,看见了一双双望穿秋水的焦急的眼睛,在等着她,等着她的来临。她耳边只听见病人在绝望中的呼喊:"陆大夫!陆大夫!"

这是神圣的召唤,这是不可抗拒的命令。她抬起麻木的双腿,继续在长长的路上艰难地行走。从家门到医院,从门诊到病房,从这个医疗点到那个巡回的地方,每天,每月,每年,走啊走啊……

"陆大夫!"

这又是谁在喊呢?好像是赵院长的声音。对了,是他来的电话。她记得,她在门诊护士长的台前放下了电话,把没有看完的病人交待给同诊室的姜亚芬,就向院长办公室走去了。

从眼科门诊到院长办公室,要经过一个小花园。她快步踏着园中小石子儿铺成的甬道,简直没有留心到那满园的菊花娇娜万朵,黄白争艳;也没有感到那从桂花树上飘来的阵阵清香;更没有看到那双双的蝴蝶在花丛中戏舞翩翩。她只想赶快走到院长办公室,赶快办完事,赶快回诊室。一上午要看完十七个病人,今天她才叫了七个号。明天就该轮到她去病房,门诊还有些病人需要交待安排。

她很快就到了院长办公室的门前,她记得自己好像没有敲门,就推开门径直往里走。立刻,她看见了迎面沙发上坐着的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她不由在门边站住了,以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转眼才看见赵院长斜身坐在皮转椅上。

"陆大夫,请进来呀!"赵院长回身笑着招呼她。

她走了进去,在靠窗的一把皮靠背椅上坐下了。

那间屋子好亮啊!又清洁又宽敞。那间屋子好静啊!没有门诊部那种杂乱的脚步声、乱哄哄的说话声和小病人的哭叫声。坐在那窗明几净的房间里,她感到一种异样的、很不习惯的恬静。

坐在那里的人们,也是那么温文尔雅,安安静静。赵院长总保持着学者的风度,挺直的脊背,和蔼的面容,金丝眼镜后面一双含笑的眼睛,头发梳理得很整齐。雪白的衬衣,乌黑的皮鞋,一身笔挺的浅灰色中山服。

那坐在沙发上的男客身材颀长,两鬓斑白,戴一副茶色眼镜,使人看不见他的目光。但是陆文婷一望而知,这是一位眼科的病人。只见他斜倚在沙发靠背上,无意地摆弄着身边的手杖,心平气和,举止安详。

坐在他身旁的女客五十多岁的样子。尽管上了年纪,仍是眉清目秀。染过的黑发经理发师稍稍冷烫过,既蓬松又不显轻浮时髦,十分得体。身上穿的是普通式样的干部服,但质地考究,剪裁合身,显得很有精神。

她记得,从自己一站在门口,这位女客的目光就跟踪着自己,从上到下地打量。而反映在那女客脸上的则是一种明显的疑虑、不安和失望。

"陆大夫,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焦副部长焦成思同志。这位是成思同志的爱人秦波同志。"

焦副部长?部长?是啊,在她十几年的医生生涯中,她曾为多少部长、书记、主任治过眼睛。她没有注意到这职称,只是习惯地想:他的眼睛怎么了?好像是失明?

"陆大夫,你现在是在门诊还是在病房?"赵院长问。

"今天还在门诊,明天就该上病房了。"

"正好。"赵院长笑道,"陆大夫,焦部长想在我们这儿做白内障手术。"

病情就是敌情,这一句话就等于把任务交给她了。她开始问诊了:

"是一个眼睛吗?"

"一个。"

"哪只眼睛?"

"左眼。"

"完全看不见吗?"

那病人点了点头。

"以前在医院检查过吗?"

她记得,病人说了一个什么医院的名字。她就站了起来,准备走过去看那只眼睛。可是,好像出了什么事,没有看成。为什么没有看成呢?记起来了,是坐在一旁的秦波同志客客气气地把她拦住了。

"陆大夫,你先坐,坐嘛,不要急。要检查,恐怕还要到你们的暗室里去了吧!"秦波笑了笑,又扭头说,"赵院长,老焦的眼睛一有病,我也成半个眼科大夫了。"

就这样,当时没有给焦副部长诊断。可是,在那间办公室坐了那么久,谈了些什么呢?对,秦波同志问了好些问题,问得真仔细啊!

"陆大夫,你在医院工作几年了?"

几年?她一时算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是哪年毕业的,就那么回答了:

"我是六一年来的。"

"啊,六一年,那也有十八年了。"

秦波屈指算着,十分认真的样子。

她问这些干什么?只听赵院长从旁说道:

"陆大夫临床经验很丰富,手术做得很漂亮。"

赵院长为什么要当着病人这么夸赞自己?这有什么必要呢?

秦波同志又问道:

"你身体好像不大好,陆大夫?"

这又是什么意思?她整天给别人治病,很少研究自己的健康。本院的保健科甚至没有她的病历档案,也从未有上一级的领导问过她的身体状况。怎么面前坐的这位初次见面的客人忽然关心起自己的身体来了?她迟疑了一下,记得是回答说:

"我身体很好。"

赵院长在一旁又说话了:

"她在我们这儿,就算身强力壮的了。陆大夫,我记得,你这几年一直是全勤。"

她没有回答。她闹不明白,全勤不全勤,身体好不好,和面前的这位夫人有什么关系呢?她记得,当时只是很着急,担心姜亚芬一个人看不完那些病人。

那夫人盯着她,笑了笑,又问道:

"陆大夫,对于白内障手术,你有把握吗?"

把握?又是一个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的确,在她做过的多少次白内障摘除手术中,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的事故。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任何意外的情况都是可能发生的。如果病人配合得不好,或者麻醉的大意,都可能使眼内溶物脱出。

她不记得自己回答没有了,只记得秦波那一双包在皱折里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大,闪着两道不信任的亮光,盯着自己一眨也不眨。这使她感到难以忍受。她接触过各式各样的病人,感到最难缠的就是一些高干夫人。不过,她接触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当她正考虑怎么委婉答复时,她记得,就在这时,焦副部长不耐烦地把身子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朝秦波那边扭过头去。这一来,那夫人不说话了,眼睛也从自己身上移开了。

这场很难进行下去的谈话是怎么结束的呢?不记得了。对了,是姜亚芬跑来了,她探进半个身子,叫道:

"陆大夫,你约的那个张大爷又来了,他非等你不可。"

记得秦波立即客气地说:

"陆大夫有事,那就先忙去吧!"

她赶快起身离开了这间明亮宽大的办公室,只感到这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叫人透不过气来。

啊!多么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