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服用了大量镇静和镇痛的药物之后,陆文婷大夫仍在昏睡。内科主任亲自来为她做了检查。他仔细听了她心脏和肺部的情况,看了心动电描图和病房记录,嘱咐值班大夫继续为病人静脉滴注极化液,注射罂粟碱和吗啡,密切监视心电变化,以防止梗塞面扩大和发生严重的合并症。
走出病房,内科主任对孙逸民说道:
"她的体质太弱了。我记得,陆大夫刚到我们医院的时候,身体很好嘛!"
"是啊!"孙逸民摇摇头,叹息着说,"她到我们医院,算来有十八年了。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啊!"
十八年前,孙逸民已经是一位享有盛名的眼科专家了。他高超的医术和对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赢得了眼科全体大夫的敬畏。这位年富力强、精力旺盛的教授,把培养年轻医生当做自己不容推卸的责任。每当医学院分来一批学生,他都要逐个考察,亲自挑选。他认为,要把这所医院的眼科办成全国最好的眼科,必须从挑选最有前途的住院医开始。
陆文婷是怎么被他挑上的呢?他记得很清楚。最初,这个二十四岁的医学院毕业生并没有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那天一上午,孙主任已经同五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谈了话,心里感到非常失望。这五个大学生,有的很适宜搞眼科,可是看不起眼科,表示不愿意在眼科工作;有的倒是愿意在眼科,可又把眼科看得很简单,以为这是很清闲的一科。当他拿起第六份档案,看到陆文婷这个名字时,他感到有点累,也并不期待还能出现奇迹。他心里想的是应该改进医学院的教学工作,使学生从一开始对眼科就有一个正确的看法。
这时,门悄悄地推开。一个苗条的女生轻步走了进来。孙逸民抬起头来,只见进来的这个女学生穿一身布衣布裤。袖口补着一圈新布边,长裤的膝盖处已经发白。她是朴素的,甚至显得有些寒伧。孙逸民望着档案袋上陆文婷三个字,又抬头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她一眼。这个女大学生看起来真像一个小姑娘。她小巧的身子,瓜子型的脸儿,一头乌黑透明的好头发,短短地剪齐在耳垂下。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安静得像一滴水。
孙主任照例问了一般学业上的问题。陆文婷一一回答了,但只限于回答,没有更多的话。
"你愿意在眼科吗?"孙逸民几乎决定草草结束这谈话了。他手臂撑在桌沿上,用手指揉着太阳穴,疲倦地问道。
"愿意。我在学校的时候就对眼科有兴趣。"她说话略带南方口音。
这个回答,使孙逸民那么高兴。他松开了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指,好像额头不那么涨痛了。他立刻改变了主意,要把谈话认真地进行下去。他审视着这女学生,问道:
"为什么有兴趣呢?"
话一出口,他自己感到这个问题提得不好,叫人家太难回答了。不想,那女学生却不慌不忙地回答了:
"我们国家的眼科太落后了……"
"好,你讲讲看,怎么落后?"孙逸民简直是急急地在问了。
"我也讲不好,反正我觉得,有些手术,外国已经搞开了,我们还是空白。比如,用激光封闭视网膜破口。我觉得,我们也应该尝试的。"
"是啊!"孙逸民在心里已经给这个学生打了"五"分,他又问道,"还有呢?还有什么想法?"
"还有……嗯……用冷冻摘除白内障,也应该普遍推广。反正我觉得,有很多新的课题,值得研究。"
"好啊,你讲得很好。你能看外文资料吗?"
"查字典看,很吃力。我喜欢外语。"
"这太好了。"
孙逸民主任在一个新来的大学生面前连连赞好,这是绝无仅有的。过了几天,陆文婷和姜亚芬首先被眼科要了来。如果说姜亚芬以她的聪慧、热情、精干被孙逸民挑上,那么,陆文婷就是以她的朴实、深沉、敏锐而被选中。
第一年,她们做外眼手术,熟读眼科学。第二年,她们做内眼手术,读屈光学和眼肌学。第三年,她们能做比较精细的白内障之类的手术了。这一年,有一件事更使孙主任对陆文婷大夫另眼相看。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星期一,孙主任查病房来了。穿白大褂的各级大夫跟了一群。病人怀着急切的心情,都早已坐好在床上,翘首盼望这位有名的教授给自己看上一眼。好像他的手一按到自己的眼睛上,那病就会好似的。
每到一个床位,孙主任总是接过从背后递上来的病历,一边翻阅着,一边听主治大夫或高年大夫汇报诊断与治疗的情况。有时他掰开病人的眼皮瞧上一眼,有时他拍拍病人的肩膀,嘱咐病人手术时不要紧张,然后转到下一个床位。
查完病房之后,照例有一个短会,交换意见,安排工作。在这样的会上,通常都是孙主任和主治大夫们发言,住院医只用心地在一边听着,谁也不敢说什么,怕说错了在这些眼科权威们面前出乖露丑,日后成为全科的笑料。这一次也是如此,该说的说完了,该布置的布置了。孙逸民准备走了,他站起来问:
"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
这时,在屋子角落里,响起了一个很低的女同志的声音:
"四室三床的病人,请孙主任再看看片子。"
满屋的人都朝说话的方向转过头去。孙逸民也看清了,说话的是陆文婷大夫。她确实长得个子不高,而且很不显眼。刚才查房时,孙逸民就没有注意到尾随在自己身后的还有这个住院医。后来进了办公室,谈了这么长时间,他也没有注意到参加会的还有这个陆文婷大夫。
"三床?"孙逸民侧过脸望着总住院医生。
"三床是工伤。"总住院医答道。
"门诊收住院时,给他照过片子。"陆文婷说,"放射科的报告是未见金属异物。住院后,伤口缝合了,病人还是嚷痛。我又给他做了无骨照相,我认为确实有异物。请孙主任再看看。"
片子被取来了。孙主任看了,在场的总住院医和主治大夫们都轮流看着。
姜亚芬直拿大眼瞪自己的同学,心说:你不会等会后再给孙主任看,万一你判断错了,就在全科闹下话柄;就算你诊断对了,那也等于说人家门诊的大夫不够仔细,人家可是主治大夫呀!
"你的看法对,是有异物。"孙逸民又接过片子来,点着头。然后,他环视着在场的大夫说道,"陆大夫到眼科不久,肯钻研业务,对工作认真细致,这是很可贵的。"
听到这话,陆文婷反低下了头。她没有想到孙主任会当众表扬自己,一时脸红了。孙主任看着她那神情却微微笑了。他也很明白,这个住院医敢于对主治医的诊断怀疑,不仅要有对病人的高度责任心,还需要极大的勇气。
医院与别的单位不同,一级一级,等级森严。这倒也没有什么明文规定,然而,低年大夫要服从高年大夫;住院医要听主治医的;教授、副教授的意见则是不容辩驳的,如此等等。这个还算不上高年大夫的陆文婷竟然能对主治医的诊断提出不同看法,不能不引起孙逸民格外的重视。
"她是一个很有希望的眼科大夫。"从那时起,孙主任就对陆文婷下了这样的断语。
如今,转瞬之间十八年过去了。陆文婷、姜亚芬这批大夫,已经成为这所医院眼科的骨干。按规定,如果凭考试晋升,她们早就应该是主任级大夫了。可是,实际上她们不仅不是主任级大夫,连主治大夫都不是。她们是十八年一贯的住院大夫。文化革命砍断了她们晋级的阶梯,粉碎"四人帮"后的春雨还没有来得及洒到这些多年住院医的身上。
"一茎瘦草!"望着奄奄一息的陆文婷,一种怜悯之情,从他心中油然而生。孙逸民拉住内科主任问道:
"你看她,还不至于……"
内科主任回头朝病房望了望,叹了口气,又摇着头低声说:
"孙老,只希望她很快脱离危险吧!"
孙逸民忧心忡忡地又回身往病房走来。他的步履变得沉重,看上去真是老态龙钟了。到门边,他一眼看见姜亚芬还偎在陆文婷枕边,就站住了,没有前去惊动这两个挚友。
深秋天气,昼短夜长。五点多钟,天已经暗了下来。秋风吹动着窗外的梧桐树叶,沙沙地响。一片、两片、三片……枯黄的叶儿在秋风中飘落了。
孙主任眼望窗外飘泊落下的黄叶,耳听那如泣如诉的沙沙沙的声响,感到一阵从来未曾有过的怅惘。他面前的这两位骨干,两名有造就的眼科医生,一个已经倒下去了,能不能再站起来,尚不可知;一个即将离去,能不能再回来,亦不可料。她们是支撑着这著名医院眼科的两根柱子。撤掉了这两根柱子,他感到整个眼科就如同那秋风中的梧桐,正在一天天地衰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