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索泓一脚板踩在水窝里,他身子打了个趔趄。总算幸运,凭借人体内部保持平衡的本能,他身体歪斜了两下,没有摔成泥猴儿。

回忆顿时中断了——在索泓一最不愿意中断记忆的时刻。

“看着点脚下的路么!”士兵说。

“……”索泓一想把中断的记忆,重新连接起来。

“俺跟你说话哩!你聋啦?”

“没有。”

“那你为啥不找干道走,硬往水坑里迈呢!”

“那只眼总往下掉泪,挡住了我的视力。”索泓一回答。

“你右眼不是好好的吗?”士兵追问。

“报告班长,右眼看路是要犯错误的。”

士兵没有听出索泓一的话里有话,但他谈话的兴趣却被索泓一给撩逗起来。他说:“小时候,俺给伏牛山下的一户地主放牛。那时候俺也就有十岁,由于俺姓褚,个头长得又高,村里的娃子都喊俺褚大个子。有一天在河坡上,娃子们对俺说: ‘褚大个子,你敢不敢倒骑牛?’俺说:‘那有啥难的!’说着纵身一跳就倒坐在牛背上。俺哪知道这些娃子安心捉弄俺,他们趁俺不注意的当儿,把牛的右眼给用大麻叶捂了起来,牛只用一只左眼看路,这家伙越走越偏离车道,等俺发现它的时候,这牲畜已经把俺给驮到河湾子。那儿水大浪急,还没容俺跳下牛背,它一条腿已经迈下去了;那家伙不怕水,在河湾子洗了个澡,‘哞儿——哞儿——’地叫着爬上河坡;俺褚大个子是只旱鸭子,在河湾子里喝了个肚儿圆!”

索泓一被逗笑了,情不自禁地回头看看那个士兵。

那个叫褚大个儿的士兵,咧着宽厚的嘴角似笑非笑地说:“俺从那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是用一只左眼或一只右眼看路,都会像驮俺的那头牛一样,把倒骑牛的人给扔进河湾里去,让他挨淹!”

“褚班长,你说得真好!”索泓一由衷地称赞着。

“干啥事,你跟着车辙就没事,车辙是前车轧出来的。”他说。

“要是没车辙的地方呢?”索泓一问。

“俺还没有想过。”

“比如:西北戈壁的大沙漠,咱们旁边的渤海港!”

“俺是河南伏牛山的后生,没到过那些地方。”

“伏牛山离兰考县远吗?”索泓一忽然想起了她。

“你去过兰考?”士兵反问道。

“俺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索泓一再次把“我”吐成了“俺”,“俺是山东和河南交界地段的人。”

“兰考有你的亲戚!”

“……就算是亲戚吧!”

“啥个样的亲戚?”士兵显得十分认真。

索泓一脱口而出:“拐八道弯的姑表妹!”

“那儿离俺们伏牛山说不上远,可也说不上近。”士兵说,“对了,咱们农场郑科长的媳妇就是兰考人。她叫李翠翠,你可以朝她打听打听你那亲戚家的情况。你见过她吗?鸭蛋脸,大眼睛。”

“没……没见过,”索泓一淡淡地回答。

“俺该怎么对你说呐!就是在干部家属中,那个最能耐、最俊气的媳妇。”

索泓一微微有些醋意地“嗯”了一声。

“俺们是老乡,这媳妇里里外外没有不夸她好的。”士兵满有兴味地说,“俺看她就有一点不咋的,没啥阶级观点。”

“未必吧!她可是管教科长的家里人。”索泓一“将”军说。

“逢年过节的,她常把俺请去唠家常,俺了解她。俺看她常指点着郑科长的脑瓜门,说他比死人多口气儿,还说他对劳教分子太横了。有一次,俺和她在台子底下看戏,正好你出台来变戏法,她居然对俺说:‘这群老右里边也有好人!’俺当时就封堵她的嘴说:‘别胡诌八扯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她跟俺耍起女人性子来了,教训俺说:‘俺就在兰考看过灰羽毛的老鸹!告诉你一句实底吧!俺盲流到长城外边一座劳改矿山时,一个落难老右赏给俺两个窝窝头和几块鬼子姜,才饱了俺的肚皮。’俺反驳她说:‘俺不信有那号右派,报纸上咋说右派的:他们都是反革命!心眼歹毒得很哩!’她搬起板凳就走了。俺以为她一气回家了呢!过了会儿俺一看,她把板凳搬到前排去了,她很稀罕你变的戏法。这妮子,就这一点叫俺看不上。”

“你的看法俺拥护。”索泓一用手擦着左眼垂下来的泪滴说,“那个‘右派’ 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对她没安好心。”

“俺根本就不信有那号‘右派’。”士兵把“不信”两个字吐得格外响亮。

“俺也根本不信。”索泓一那只左眼又落泪了。

士兵说:“俺也想过,你在‘右派’里头第一个变成‘摘帽右派’总不是没有原因的。你对‘右派’是啥玩艺儿,认识得就很清楚。可是刚才你攻击金盏老乡的话,说明你还要加强思想改造!”

“褚班长,我记住了。”索泓一温驯地说。

“渴了吗?”

“嗓子冒烟了!”

“那就走快点吧!到银钟河可以喝个饱。”

“是。”索泓一表面上加快了脚步,但步与步的距离在变小。

苇塘的开阔地带已经留在了他俩身后,他俩又钻进了密不透风的苇墙。秋风被苇墙隔断了,索泓一虽然感到气闷,但那只眼睛恢复了原有的亮度:晶黑、深邃而俊秀。尽管这儿看不见那只白色鸥鸟的身影了,可是耳朵里响起了另一种音响:那是银钟河上的小轮船“呜呜呜”有节奏的鸣笛声,这声音沉重。缓慢而悠长。索泓一听见这种声音敏感地想起大西北喇嘛寺庙中吹响的喇叭声,单调而缺少变化的旋律,使人感到镂骨的悲凉……

这沉闷的声音,顿时又使他想起了他的那只眼睛。到底它给他带来什么吗?是幸运?是痛苦?是……

那天夜里,他虽然觉得四个馒头来得蹊跷,简直如同天上掉下馅饼来一样,但他还是狼吞虎咽地把它吞下了肚子;直到矿山传出郑昆山娶了个河南来的俊姑娘之后,他才恍恍惚惚觉察出,送那四个馒头来绝非郑昆山的本意,而是受“内当家” 的驱使。这个明晰的结论如同一声炸雷,在他心坎里炸开,他一连几天坐卧不安。最初,他心情被莫名其妙的喜悦所占有,因为有那位“内当家”的伴随着郑昆山,等于有形无形地在他头顶上支撑起一把保护伞,四个白面馒头已经给他送来了第一个信号;后来他的这种喜悦逐渐被忧虑驱除了,因为他不敢担保李翠翠对这位黑脸的沙威有驾驭能力,尽管心理学家们对两性关系作出过这样的分析:丑男美女的结合,家庭势必带着许多女权的特征而存在。郑昆山和李翠翠又属于老夫少妻的类型,按世俗推论李翠翠必将成为这个家庭的主宰,但索泓一仍然担心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郑昆山,一旦挣脱翠翠感情的丝缰,他会成为郑昆山第一个射猎的对象。道理很简单:“鱼干”过去对他印象极坏,他和李翠翠又是深更半夜的在灰窑相遇的,索泓一虽然相信李翠翠不会把她和他在河沟时的一切细节都告诉他,特别是那短短的几十秒钟的孟浪行径,她将永远锁在心扉;但索泓一仍怕她一时失口,让郑昆山的妒火突发,那么他在这座矿山的末日也就到了:“右派加流氓”的一项罪名,就能把他掷进和铁丝网为邻的“大墙”。考虑再三,他最好的办法是调离灰窑,到火车站的装卸队去卸煤装矿石——那儿是郑昆山很少涉猎的地方,或者请求劳教队发给他一盏矿灯,送到地壳下的井下作业队去采矿。

那天夜里,他斜靠在窑壁上用手电筒当灯,拿块木板铺在膝头当桌子,全神贯注地用铅笔头在一张白纸上写着请调报告。他刚刚写上“××队长转呈管教科长郑昆山”的字样,突然从旁边伸出来一只手,一下把他这张纸给揉了,扔向了窑门外。索泓一抬头一看,李翠翠穿着一件花褂子,笑嘻嘻地出现在窑洞门口,他惊恐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的木板眼嘟一声掉在地上。

“咋的,不认识俺了?”

索泓一后退一步:“认识!你是李翠翠。”

“你给俺们那口子打哪门子报告,有事和俺说吧!”李翠翠用手背捂着嘴,吃吃地笑着说,“是不是告俺那天夜里让你挨了身子,嗯?”

“没……没有的事,那天我只是主动送给你窝头吃,别的什么都没有。”索泓一颤颤惊惊地重复着,“别的什么也没有,真没有——”

“瞅把你吓得那个样儿,魂儿都飞了吧?!”李翠翠撇撇嘴。

“李翠翠,我求求你,”索泓一央求着,“你走吧!”

“俺们那口子去县里开会了。”李翠翠依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会要连着开上三天哩!”

“你该清楚我的身分,我……”

“你确实是没骗俺,”她说,“俺就是敬重你的老实,才来这儿看看你。”

“我挺好。”索泓一慌乱地说,“你就甭多操心了!”

“操心不操心是俺的事,俺们那口子都管不了,你就能管得了俺?前些天,你吃到的白面……”

“谢谢。”索泓一立刻截断了她的话,“你把窝窝头的情也还了,往后……”

“俺的情还没有还清哩,听俺那口子说,你的眼红肿了好多天,一只眼还留下了毛病!”

“我的眼早就好了!”索泓一急忙解释。

“真?”

“真!”

“俺瞅瞅!”李翠翠用手电筒照着亮儿,仰起了下巴颏,凝神地向上看着。

这一霎间,索泓一鼻子嗅到了一股香皂气息,他不敢睁眼去看李翠翠那张脸,本能地把双眼紧紧闭合起来。他感到李翠翠似乎在分开自己的眼皮,然后“噗”地向里吹了一口气,充满孩气地笑着说:“俺一吹气儿,你的眼就好了!睁开眼吧!”

索泓一睁开眼睛。借着电棒光圈,他迅速看见李翠翠的脸上,全然没有了昔日的污垢,椭圆形的脸蛋两侧,还梳起了两根小辫,他忙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低下头说:“我要去看看那几口窑。”

“好!俺跟你去。”

索泓一走了几步,发现李翠翠果然尾随在身后、便把自己身子,隐藏在灰窑的暗影里严肃地说:“我说翠翠,这儿是劳改单位,你是科长的爱人,我可是个劳教分子。你这么跟我转来转去,不但是给我添佐料,也是给你自己挖陷坑!”

“俺当盲流的时候,见过世面了,俺啥也不怕。”

“你不怕,我可怕呀!”索泓一说。

“窝囊废!”她冷冷地说,“你两只脚是干啥用的?给他来个鞋底子抹油—— 溜号!”

“你说什么?”索泓一心悸地问道,“跑?我想都没有想过。”

“你要是走,俺给你带路。”她像男子汉似的拍拍胸脯,“中国地盘这么大,哪块黄土不埋人,你何必在这儿干受!”

“我可不是盲流,我是……”

“咋了?盲流哪点对不起你了?”李翠翠截断了他的话,双手叉腰地说,“让俺们那口子给你送白馍,俺又亲自来看望你,你要是不认识俺,你们科长半夜三更地来送夜饭?呸!你去做你的饿死鬼的梦去吧!”

“翠翠,小点声……”

“俺扒惯了火车了,嗓门是跟火车拉笛学来的!”她不以为然地说,“实话对你说吧!俺是打听到你们科长是个光棍汉,我三更半夜间到他屋里去的。俺就不信他姓‘铁’,多铁的暴戾性子,俺也叫他成了棉花团团。俺也不用瞒你,俺进他屋去就是为了吃,可是俺肚子吃饱了以后,就想俺个人的心事了。俺盲流盲了一年多,流到哪儿哪儿是白眼,只有在大山沟沟碰见了烧石灰的你,俺动了真心!”

“快别说这些了,翠翠!”索泓一耷拉下脑袋。

“俺不说,怕闯出病来,你让俺痛快痛快吧!”她叹了口气,“俺知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要面子,不会跟俺东流西窜,可是俺真心……真心……”她声音低落下来,像树叶飘落地面,“这些天,俺在全矿到处溜达,矿井口,狱墙外,报牌里,俺看见你一张一张的画儿,画得跟真的一样。俺晚上在枕头边对他说:‘索泓一是俺的救命恩人,又有那么大的能耐,往后冲着我你也得照顾他一点,中吗?’他说: ‘他能耐是不小,在台子上变戏法还能大变活人哩!告诉你吧,这些“右派”个个都不是囊包,专门会藏起骨头给你看露着的肉,对他们不能信任。至于一个索泓一,小泥鳅也掀不起啥浪头来,只要他不去乱说那天夜里的事,嘴上有根顶门棍,啥事都好办!’我趁热打铁道:‘你也知道,他那眼睛是俺冲他扬石灰造的孽,可人家一直一口咬定,是他摔了跟头,脑袋埋进石灰堆里迷的,你还要叫人家咋样?’俺那口子连连点头说:‘他嘴上倒有把门的,我郑昆山会记住他对你的好处的’。”

“他没再问你什么别的?”索泓一仍然担心那件事。

李翠翠略略想了想:“问了,他问俺你跟俺规矩不?”

“你是怎么回答的?”索泓一稍稍松弛一点的心弦又绷紧了。

“俺说,‘俺就是再借给他一点胆子,他也不敢碰俺一根汗毛!’”李翠翠响响地回答说,“‘别看俺是个盲流,比他那右派反革命身分还高上几层台阶哩!’”

“他能信实吗?”索泓一对郑昆山这个人“谈虎色变”,他又追问道。

“信实。因为俺离兰考时,身上就揣着证明。上写:俺李翠翠是几辈贫农。” 李翠翠说,“要是没有这张路条,我也不敢往他屋里闯。”

“按照政策,盲流是要押送还乡的!”索泓一说。

“要是送走俺,那老黑上哪儿去找俺这样的媳妇去?!”李翠翠噗哧一笑, “他可舍不得让俺走。俺来了不几天,就给他那双‘登倒山’的铁掌鞋,加上了厚底子,好让他站在那儿,跟俺高矮差得别太显眼;俺还给他缝了两件贴身小褂,把他身上那件穿得打了铁的褂子,撕开洗净当了擦桌子布。不瞒你说,干部们都说他穿穿戴戴也像个人了,说话也不像丧门神哩!俺跟你说到底吧,只要俺一天不离开这儿,他改造你们,俺改造他!”

索泓一听她说话的口气,大得吓人,忙说:“三星都偏西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俺不会赖在你这冷窑门里不走的,俺是怕你夜里看灰窑饿,给你送解饥的东西来了。”她从怀里掏出几块熟红薯干儿,递在索泓一手里,埋怨着自个儿说: “俺本想来了就交给你,俺看着你吃了它;眼下这几块红薯都凉了,你拿到窑门上去烤烤吃了它,骡马还要吃夜草哩!”说罢,对索泓一盯看了几眼,咧嘴一笑,拔腿走了。她走了几步,又打愣地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什么事儿来了似的,转身独自奔向了窑门,俯身捡起刚才她揉了的纸团,用电棒照着亮儿,看了两眼,向索泓一招手道:“你过来!”

蒙泓一不情愿地走回到窑门,焦急地说:“你回去吧。”

“俺问你,你这是写的啥报告。”

“我想调离开石灰窑!”

“往哪儿调?”

“我要下井!”

“俺不同意。”她以他命运主宰者的口气,高声地对他说,“那儿是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哪块石头掉下来,都可以把你拍成肉饼。我到你们铁矿井口去看过,上来的人一个个都成了红头发、红眉毛、红胡子的红脸鬼!你还是在这个灰窑当 ‘白无常’吧!”

索泓一不好向她摊牌,说明自己请求调离的原因,便寻找借口说:“翠翠,我请求下井,是因为下井干活粮食定量高。”

“那好办。”她说,“俺三天两头地给你送点吃的就行了!”

“不,不用。我……”

“别啰嗦了。虽说俺老黑的口粮也不富裕,俺有办法,让你饱肚子。俺走了。”

“翠翠……”索泓一急于想告诫她不要再来这儿了,但她听也不听,把两根黑黑的辫子向后一甩,迈开像风摆柳一样小碎步,转过了石灰窑,就消失在山弯里。

她来时像一团雾。

她走时像一阵风。

索泓一重新蜷缩在窑门火墙根下,虽然他对刚才发生的事儿揪心后怕,但是饥饿抑制了他的惊恐,他鼻子闻着烤红薯干儿的香味,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转开圈了:这个盲流李翠翠,还真是个人物,别看脸庞水灵秀气,心却像吞吃了豹子胆。居然动员我从劳教队逃跑,还要给我当逃跑的向导。郑昆山娶了这么个野山猫进宅,既是个福也是个祸。她顺心了,跟你耍乖地咪咪叫;撒起野来,可也会伸出爪子来跟你挠脸抓胸。他记得他读过描写吉卜赛人的小说,中国虽大难以找到和吉卜赛人的血缘关系,但是一场饥荒,却也能造就出许许多多没有吉卜赛血统的吉卜赛人—— 李翠翠就像是其中的一个。她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的每个地方,都当成她可以做巢的树杈。人生,真是数学中的未知数,自己做梦也没想到过,在这鬼地方会碰上她,而且正从陌生走向相知、熟悉、知己。他仔细想想,自己和她几乎没有任何相同点。她祖辈贫农,而他出身于破落的官宦阶层。到了爸爸主持家政的年代,家里已经变成了清贫如洗的教书匠。爸爸性情孤傲清高,极富有正义感。记得,爸爸、妈妈从小就告诉他作人最忌弓曲。那年,他刚满十岁,爸爸拉着他的手,去参观徐悲鸿先生的私人画展。爸爸在一幅幅油画前缓步而行,但到了那幅(田横五百士)面前,便肃然止步。从这天起,索泓一才知道中国历史上有个气贯长虹的田横。他觉得从那天起他的个儿一下子长高了好多。这当然是田横的故事,使他萌生的快快长大成人的一种向往。他还觉得爸爸——一个穿着破旧长衫的中学美术教师,如果生在两千多年前,一定会是田横的身旁的壮士和田横一块引颈自刎。

索泓一所以这样看待爸爸,当然不仅仅由于这幅油画。他祖籍奉天(沈阳),爷爷是博仪时代伪满洲国司掌财政的幕僚,从索泓一有记忆那天起,看见的就是穿长袍、马褂的食客在他家的厅堂里进进出出。演反串的男旦,唱大鼓的艺人,颈上滚叉的“江湖”,看阴阳风水的巫师……在这些有雅有俗的玩艺中,爷爷偏爱魔术,尽管他只会给魔术师鼓掌,自己一招儿不灵,但由于他豢养的魔术团在奉天很有声威,万国魔术团居然赏了老爷子一个会员席位。索泓一是老爷子的长孙,常坐在爷爷怀里一边揪着他的胡子,一边看那些使他眼花缭乱的戏法,耳儒目染久了,激起了他孩提时代的好奇之心。先跟着艺人学手绢下藏鸡蛋,后学无底箱下挂白鹅。先变给老爷子看,博老翁一笑;后来乍着胆子跟包上了戏院戏台,赢得观众的满堂彩声。小小的索泓一名字上了广告,海报的人头像印在城门楼,贴在电线杆上。艺号:奉天魔法神童。如果不是当时留学在日本东京“帝大”的父母亲,因东北局势而弃学归国,索泓一的道路,也许被老爷子给塑造成了邀游四海的艺人。父母亲进家第二天,就把他卧室里摆着的魔术道具,扔给了捡破烂的。老爷子为此勃然大怒,指鼻子划脸的大骂儿子儿媳低毁民粹,儿子则反唇相讥:“如果不思国家兴亡,天天让那些戏子唱《龙凤呈祥》,全国就该到处挂上太阳旗了。”父子因争执不下而翻脸,索泓一的父母乘火车南下,把索泓一强行带到了北平。老爷子后来当了日本土肥原贤二手下的汉奸,但因他的台班唱了一出《岳飞》,有煽动抗日之嫌,被日本秘密处决。这些恍恍惚惚而又非常逼真的记忆,使索泓一从小就觉得这个世界纷乱庞杂,年纪逐渐大了些,他认识到父亲所代表的是中华民族的一代精英。他发奋读书,努力跟父亲学画。一九五○年他在美院附中毕业时,激于义愤而投笔从戎,在志愿军里他很快被选进了文工团,在火线上他学会了简易的吹拉弹唱,没想到这个行当成了他的固定职业。当历史到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争时,他正在大西北克拉玛依油田演出。本来“右派”并没他的份儿,返京后他才知道他最崇敬的父亲和深爱他的母亲,分别被他们所在的学校划成了右派。亲友们告诉他,父亲性情刚烈,在批斗现场上坠楼自尽。临终前他说了这样一段话:“……我曾想过,当初如果我不从日本回国,就碰不上这次挨整挨斗;但我不后悔我的行为,因为我深爱养育过我的北方青纱帐,我眷恋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万里长城,我难割舍在中国大地上流淌着的黄河长江。现在,我以生命为我的所爱殉葬,我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 言罢,突然推开他身旁的楼窗,跃身而下。母亲生性绵软柔顺,尽管她连连写了几张和爸爸划清界限的大字报,但最终劫数难逃,他们以一张床上睡不下两种人的推论,以“兔死必然狐悲”为罪名还是把右派帽子扣到了她的头上,索泓一还没归来时,她就随着下放干部去了河北农村。索泓一回到空荡荡的家,心情悲忿至极,咬开一瓶白酒喝得半醉时,提笔画了一幅漫画:一个穿着中山服的干部,嘴巴紧紧地闭着,腮边垂挂着一把比嘴还要大的铁锁。画完了画,他又继续借酒浇愁,之后,他踉踉跄跄地把这张漫画贴到了门口,还没等到他从醉酒中醒来,他就被戴上了一副“铁手镯”。经过单位大会小会的“疲劳轰炸”,把他送往劳教收容所,又从收容所押到居庸关外这个劳教支队——两年之后的饥饿年代,在这儿他碰到了盲流李翠翠。

索泓一望着苍苍星海感慨万分。他想:他和李翠翠如同天上的两颗小星,本来浩瀚的天空各有各的星座,彼此距离数亿光年,可是当它们都变成流星时却陨落到一个山谷来了。他本来很怜惜她,反而带来她对自己的怜惜。她的言谈举止,她的目光流盼,虽然显得比城市女孩子表达感情的方式粗俗直露,但这一切却是她真实的心声。有那么短短的霎间,他曾觉得他比她要高雅脱俗,但仔细琢磨一下,觉得他又比她卑贱。她想笑就可以放声大笑,她想哭可以放声大哭,她想走立刻拔腿,世界无论对她多么严酷,但她总是赢得对世界的自由。而他呢?此时弓曲在窑门的火墙边,活像一只在墙缝里穴居的蜗牛,几乎每每爬行一步,都要先用触角去探探深浅。他今年才过了三十岁,在“而立”的年纪他已经开始学习歇顶老人才具有的世故……想着想着,他倒可怜起自己来了:“唉!”

接着,一个使他心灵颤栗的念头,像奔马一样闯进他的脑海:要么真去效仿翠翠?至于奔向哪儿,用不着去过多考虑,翠翠说得好,“中国这么大,哪块黄土不埋人?”当然,在逃离这个劳教支队时,无须真的叫翠翠来当向导——在文工团的日子,自己走遍了全国大、中城市,脑子里深深地刻着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活地图。他为这个念头的诞生,激动得不能自制,一下从窑门火墙旁站起身来,“当” 地一声,他的头沉重地撞在了矮矮的拱形的窑壁上。这下,他顿时清醒了:法绳、手铐,大墙,牢房……像过电影一样,从他面前飞掠而过,他顿时惊愣地靠在了窑壁上。

像暮春之夜刮过的一阵凉风,把他的逃跑奢想给吹了个精光。他有些后怕!万一刚才李翠翠来灰窑的事儿,被什么人看见该怎么办呢?而且李翠翠声言还要再来这儿,一旦被人发觉后果简直是难以设想。索泓一想到这儿,心里那一点点罗漫蒂克,立刻烟飞灰灭。为了躲避这场可能发生的劫难,他从兜里重新拿出来两张白纸,把木板铺在膝头,神情专注地写开了请调报告。当他把写好的报告揣在兜里时,才发现火门旁烤着的红薯少了两块。最初他以为自己记错了数了;不,对食物他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翠翠拿来六块,这儿还应当剩下四块,难道真有第二个盲流光临石灰窑了,他左看右看,突然发现一个尾巴朝天的小家伙,正贴着窑壁悄悄溜了过来——这是一只小松鼠。还用问吗,这是烤红薯干儿的香气把它召唤来的,他在写清调报告时,它对他来了个乘虚而入。索泓一无名火起,把铺在膝头当桌子用的木板,狠狠向它掷去,这小家伙“滋溜”跑了,还没等索泓一回过头来,它又探头探脑地溜了过来。索泓一这张一向没开口骂过人的嘴,此时居然失去了常态,一边追击着这个小动物,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跟我他妈的抢什么食儿,简直是小浑蛋——”这小家伙倒没像李翠翠那样跟他转大窑,跳蹦着直线往窑边石缝里跑。索泓一决心捣毁它的老巢,说不定不仅能把它搬运回去的红薯干给翻弄出来,还可能搜出它储存下的粮食粒呢!他追到石缝前用电棒照着洞口,想把手伸进去给它端窝,很遗憾,他的指骨略略大了一轮,直到把手背磨出血迹来,也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他摇撼一下洞口的石头,石头巍然不动;他转身捡起一根指头粗的树枝,顺着洞口向里捅着,怎奈松鼠穴居的地巢弯弯曲曲,树枝刚捅进去不到半尺,就嘎叭一声折断了。索泓一晦气地把露在洞外的半截树枝一抛,无力地坐在洞口石头上。

他为自己的精神沉沦感到悲哀,如果在他演出的乡镇,偶然碰到这个小松鼠,他会把它逮住当作魔术道具;而现在他对小动物的慈悲和怜悯之心却消失了——仅仅为了它用尖而圆的嘴巴,叼走了他的两块红薯。他垂下头颅,想从人的良知上去忏悔自己;但这时肚子却和他的脑袋起了矛盾,他只好踽踽而行走回石灰窑。刚进窑门,他顿时头脑“嗡”地轰鸣了一声:刚才剩下的四块红薯,眼下只剩下一块了,他没有愚蠢地再去追赶小松鼠,神经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那块小松鼠没有搬走的红薯干儿拿起来。他突然感到红薯的体积也变小了,用电棒照了照,才知道因窑火太旺之故,这块红薯已经被烤成了老牛筋。“这倒也不错,老牛筋嚼起来还经时间呢!” 他虽然拿出阿Q精神来安慰自己,但心里却倍感悲凉:“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这个小东西,一准是顺着地道的另一个洞口爬出来,把红薯给噙走了,我索泓一上了‘地道战’的当,中了它的调虎离山计,这真是地老鼠欺侮家猫的精彩表演。”

这只和人争食物的小松鼠,完全破坏了索泓一的情绪。他忿忿地掏出写好的请调报告,双手一绞就撕成了碎片,像天女散花似的顺手一扬,绞尽脑汁写下密麻麻的铅笔字立刻化为乌有。他靠着火墙坐下,掏出“老牛筋”用劲咬着嚼着,逃离这儿的念头突然又涌上了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