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司机不但有熟悉路标的本能,还有记客的惊人本领。他说:“柳大夫,刚才那位先生不是住在咱们饭店里的吴先生么?”

我把信迅速塞进挎包,遮掩地说:“他是我的亲戚。”

“您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了。”穿着一身标定饭店司机装束的小伙子道:“我原来以为是您的……”

“什么?”

小伙子先是微笑不语,当汽车驶过十字路口的红灯后,他的嘴也开了“绿灯”: “我拉他去过机场,来过这条胡同的居委会,还去过八宝山的老山骨灰堂,路上他跟我打听过您的情况。”

“是吗?”我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却希望小司机说下去。

“我说您当过兵,穿过‘橄榄绿’,戴过女兵的大亮帽,是个严以律己的医生。” 小司机一手握着方向盘,对我侃侃而谈,“吴先生只是微微笑着听我说,很少打断我的话。只有那次他去八宝山老山骨灰堂的路上,我无意间说起您父母好像也不在人世间了,他才追问我你父母病故的原因,我说我是司机,听饭店人聊天时说起您孤零零一个人在北京,揣摸着您的双亲已经病故了。吴先生十分惊愕,他从老山骨灰堂祭奠他的双亲回来,要我拉他去了您这条胡同的居委会。我不知道居委会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在您家的门口徘徊一阵,重新上车之后,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吴先生情绪十分灰暗,就不敢再和吴先生闲扯了!”

“后来呢?”

“两天后,我送他上飞机场,他说他去珠海。几天后我在饭店一楼大厅见到他,知道他从珠海回来,仍然住在我们饭店里。那天,他给了我一条‘万宝路’香烟,求我给医务室打个电话,问您是上白班还是上夜班。所以我有个错觉,觉得吴先生在暗暗地了解您,追求您。”

我失神地听着,从司机的闲聊中,我影影绰绰地摸到了吴先生的行为依据:他是以访故为名去居委会的,目的仅仅为了知道我父母的死因。他或许早已忘却了由复仇心理支配的“游戏”,司机无意中泄露的天机,像夜空霹雳一般,把他沉睡的记忆照亮了。在居委会,他当然不会吐露游戏的残酷结局是源于他的戏滤;而良知咬噬着他的心,搅得他没有片刻安宁,于是他便匆匆飞往珠海,去见我的哥哥。

我加倍付了出车费,连连向司机表示了我的谢意。司机执意不收,说是因公按医生回来是常有的事。我还是把钱塞给了他,并诙谐地说:“吴先生送你一条‘万宝路’,只当我送你一条‘阿诗玛’吧!再见!”

“柳大夫——”他从饭店门口追进大厅。我一路小跑进了电梯,咔嗒一声,司机被关在了电梯外。在四面都是镜子的电梯里,我看见我自己在笑。笑什么?是笑那小司机的窘相?还是笑我自己的命运?

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是个逻辑思维十分严密的男人,这是他一系列理性行为在我心中结论的总和。在这一点上,他可以比得上福尔摩斯了;我觉得我的智商也并不低,比起福尔摩斯的助手华生来也许并不逊色。

至此,我一切都明白了,只是还不明白挎包里的信。他究竟写了些什么?白班的医生把病诊记录交给我就下班走了,我急不可耐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笺。我很失望,信不是他写给我的而是哥哥托他转交给我的。

小妹:

信托吴尔川先生亲自交给你。希望他的“游戏”,能得到你的谅解。我也是历经感情折磨而承认了这一残酷事实的。是命运的善恶因果?还是天理的报应循环?或许人类生活的悲欢都在这冥冥的法轮之中?!

从情和理的角度去审视这一令人心碎的事件,我们两家人都是历史舞台上的悲剧演员。如果追求良心责任,都是道义法庭的被告。正因如此,尔川的坦诚磊落,显示出他人格力量的巍高,我们过去是同学,而今成了莫逆之交。

小妹,人间太少了这种爱心,太多了太多了仇恨。特别是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政治运动的风暴浪潮,淹没了中国每一寸土地;几乎人人都挨过斗,人人又都斗过人。人有时是人,人有时非人。斗斗斗斗究竟浪费了多少黄金时光?我们在斗斗斗斗的年代,“阿波罗”号宇宙飞船已从月球上取回了样土;七十年代中期世界正向电子世纪冲锋的时候,我们正在大搞”批邓”的“唯生产力论”呢!时间再不等待中国。小妹,我写这些似乎把话题扯远了,其实斗斗斗斗正是我们两家人悲剧的缘由。

为了永记这历史的悲剧,尔川提议把吴、柳两家老人的骨灰,合葬于一块墓地。来珠海前他已在西郊万安公墓买了地皮、两口水泥石棺和一块黑褐色石碑。尔川说让四个老人在地下世界永远为邻,并永恒地相亲相爱!

小妹,你一定会同意尔川的精心安排。至于你们之间能否成为朋友,继而架设爱巢,我只有建议权。尔川对你的溢美之词,表达得十分含蓄,你对尔川印象如何,我就不得知了。

我觉得你们都是搞医的,相知之后,你会发现他正是你寻找的成熟。

……

有患者来看病了。我把信塞进抽屉。患者走了,我取出信来再看。我仔细咀嚼着哥哥的每一句话,像是在大海中看见了岸,睨见了那并不太遥远的码头。

我难以揣测他此时此刻在干些什么。也许他正在几间屋子里夜游,拾起一个个少年时代的梦;也许他睡在哥哥或我的那张床上,正编织着一个新世纪的梦想;不,也许他已然成眠,那会是个无梦的酣睡,因为他太累了。为了弥合历史留在他心灵上的巨大裂痕,为了擦干昔日的斑斑血迹,他付出了许多许多精力,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我已一天一夜未睡,也深感身心的疲惫;就像刚刚离开田径场的运动员,我跑了不止千米万米,而是跑了几十年的风雨路程。

斗来斗去。

恩恩仇仇。

那弯弯曲曲的椭圆形跑道,不是挺像人生的圆周和预卜人生的八封图吗?!想着想着,我伏在小木桌上睡了。这是一个有梦的夜,头顶上一轮太阳蒸烤着,我被勒令弯身躬背,只是身上没有皮带和链条的抽打。

“低头——”

“低头——”

我被批斗的口号声惊醒了。头上那轮太阳,是小桌上的台灯;弯腰弓背,是我的睡姿。那批斗会场此起彼伏的口号,来自罗圈胡同巷口——我童眸留下的幻影。

下了夜班,走出饭店,我不禁惊愕地叫了一声。原来天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了北京的座座高楼,染白了条条街道。

空气中弥漫着清冷和甘甜,我贪婪地呼吸着早晨的雪香,沿着落雪的街道,向家里漫步而行。我不想搭乘公共汽车,过早地到家会惊搅他的睡梦。在落雪的路上,我寻找着属于我的诗情。

在迷迷茫茫的雪片中,一道孩提时代学的算术题在头脑中升腾:

2-2=0

1+1=1(?)

为什么会想起这些阿拉伯数字?我不知道。我只是对这两道既充满童稚,又无比残酷的极富幻想的算式,感到神往和快慰。

路过一个小百货店时,我走进店门,买了一把黑伞。它不属于我一个人,而属于两个人,在银雪纷飞的世界,我们支撑开它,一块儿去往万安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