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被勒令停止出工,反省认错,交代问题。
空荡荡的房子里静无一人,只有"铁猫"用青泥塑的鲁迅头像,在屋角默默地注视着我,仿佛正在审视着我的灵魂。除此之外,就是贴在"铁猫"床前那幅皱巴巴的《婴儿睡也》的油画了,那个婴儿安闲地躺在摇篮里,他安静地闭合着睫毛,似乎正在做着人世间最绮丽的梦……
他梦见什么呢?
蓝天?
白云?
仙鹤?
绿的旷野?
花的草原?
母亲的微笑?……
或是:
霹雳?
闪电?
北风?
冰雪?……
我握着那支写交代材料的笔,遐想着。亲爱的朋友,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记起了我童年时读过的一篇童话。童话的作者我忘记了,但是故事内容我却记得十分清楚:有一天太阳神和风神打赌,看看谁有本事叫路上的行人脱下他的衣裳。风神施展本领,北风拼命地吹呀吹呀!想把行人的衣裳用狂力刮掉,行人反而把衣裳越抱越紧--因为他感到寒冷;轮到太阳神施展本领了,它从云层后钻了出来,把和煦的阳光洒向大地,行人首先摘掉了帽子,然后脱去了衣衫--因为太阳神给了他以温暖和热能……
由此,我想到了"铁猫",他还是个不满十八岁的预备公民,何以把这个自愿进网的小小人儿视若大敌?我敢说,他那双灵巧的手,除了摘星捉月他干不了之外,几乎没有他干不了的活儿。如果他是个车工,一定是技术改革的能手;如果他是个战士,他将是马特洛索夫式的英雄;如果他从事雕塑工作,会给艺苑增加一个艺术巨匠;如果他不是从小丧失母爱,他会是一个"心中只有别人、唯独没有自己"的高尚的人。而现在,他竟是个被追捕的"逃犯",这怎么会不引起人的沉思呢?!
怎么办?我的朋友!昧着良心写我的交代材料,那固然会使"罗锅"队长感到满意;可是我交代什么?!叶涛何罪之有?揭发"铁猫"的错误?他小小的心田比我还透明光洁,我无论给他身上泼上任何一点污墨,我的良心都将为之而内疚一生。交白卷吗?那倒是十分方便,可是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后果呢?我个人蹲禁闭室没有什么,反正已经身陷囹圄,但是一想到我的母亲,我的心就失去平静了。假如,我真的为此而去和黄鼎做伴,那么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来劳改队看我时,将怀着希望而来,带着悲痛而去。因为禁闭号的人,是没有接见亲人的权利的。那么,她卖了不知哪位文学师祖的书,而买来的那点食品,将怎么背来,再怎么背回去,她-- 走路蹒蹒跚跚的老母亲,经受得起再一次沉重的打击吗?
我陷入重重矛盾之中,就像有一把锋利的剪刀,在我心田上一张一合,剪得我肝肠寸断。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听着半空中乌鸦的叫声,黄昏渐渐笼罩了大地。我再也没有更多思考的时间了,坐在小板凳上,把白纸铺在土炕前,开始挥笔。我的朋友!你可以估计到,我当然不会检查什么"错误",对了!就是那样,我匆匆写了一张白纸的情况说明;剩余的白纸,正好用来给"铁猫"写他案情的申诉材料。趁着劳改队尚未收工之际,我揣着"铁猫"的申诉材料,溜到菜园去找寇安场长。
我之所以这么匆忙,必须尽快把"铁猫"的这份材料交给他,因为我考虑到:我应当在进禁闭室之前,为"铁猫"办了这件事情。我的第六感官告诉我,我进禁闭室的日子不会太遥远了。因为"罗锅"队长把一沓白纸扔给我,叫我写检查时,已经明确地指出:上午我和"铁猫"坐在小土冈上,既不是观赏风景,也不是搞什么"同性恋",而是面对着银钟河,研究着逃跑路线。按着"刑事犯跳得欢,准有反革命在后边煽"的阶级斗争逻辑推断,我是"铁猫"逃跑的幕后策划者。这个一贯把"右派"看成"比反革命还要反革命"的队长,当然不会对我有什么宽恕和仁慈。
我匆匆在菜园田埂上穿行着。一边走,一边用眼睛寻找着寇安的影子。田野上光秃秃的,秋风过早地吹落了白杨树上的叶子,凋落了坡上各色的野花。只有残留在菜园里的黄瓜架,和吓唬麻雀的稻草人,孤零零地站在田野里,像卫士一样守卫着已经飘零而去的盛夏。是见景生情吗?也许是,我忽然想起了《红楼梦》中的黛玉悲秋。记得过去我读到这儿的时候,常常暗笑这个小心眼的少女无病呻吟。今天,我或许是感到了真正的孤独,竟然对着席卷大地花红草绿而去的秋天,感到困惑、迷惘和惆怅……
离寇安老头那两间红砖房越来越近了。我的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要知道一个场长--尽管他在"马下"--和一个劳教的"右派",距离得十分遥远,如同一个在北极,一个在赤道,我该怎么向他呈递这张"铁猫"的申诉书呢?特别是走到小屋窗外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虽然我把材料带来了,但是上面既没有"铁猫" 的签名,也没有"铁猫"的手印,这是不能成为一个正式申诉材料的。我呆愣地站在那儿,心里真是凉到底了。
"谁在外边?"大概是寇安老头隔着玻璃窗望见了我,朝外边询问着。
"我。"
"进来!"
我欲退不能了,只能推门走了进去。
他戴着一副花镜,坐在窗前的小桌旁看书,见我进来,把眼镜摘了下来:"噢,叶涛!坐下。"他指了指旁边一把木椅子。我坐在椅子的一角上,刚想把口袋里的材料掏给他,他倒先举起手中那本书,询问我说:"你读过这本著作吗?"
我看了看,是列宁的《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便摇了摇头,"寇场长!没读过。"
"过去……你没参加组织?"
"是个共青团员。"
他用枯瘦细长的手指,下意识地叩打着桌子:"将来你打算怎么生活?"
"靠体力劳动吃饭。"
老头儿朝我摇摇头。
我有点局促不安地:"真的!寇场长!"
"不是实话!"
"我……"
"你喝了几口水,沉到海底去了;虽说苦点,可是这儿既有鱼虾,也有珍珠,还有不要脸的王八、横行的螃蟹、咬人的鲨鱼……比你在海面上捞海带、海滩上捡贝壳不是强得多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默默地听着。因为我理解他话中的寓意,但是我的身份是不好表态的。
"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再次口吃了,"我没有……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老头儿脸色严峻地说:"心口不一。"
"寇场长……"
"你今天上午不是还说过:'二十七岁的我,变成七十二岁的白发老人,只要拿得动笔杆'……"
我一下目瞪口呆了。惊愕之后,我仔细想想,这确实是我和"铁猫"在芦苇荡里小土冈上说过的话,可是寇安老头怎么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他没有长着顺风耳,当然是"铁猫"告诉他的。我由此推断出:在这几个小时之内"铁猫"曾经见过寇安老头,因而可以断定,"铁猫"并没有游过银钟河,一定是回到了农场。想到这里,我的心因激动而狂跳起来。
"寇场长!'铁猫'他……"
"一个人应当心口如一。"老头儿打断我的问话,直视着我的一双眼睛说,"无论在什么处境下,这是做人的头一条,你明白吗?"
"是那样。"我躲开他的视线,嗫嚅地说,"'反右'以后,知识分子噤若寒蝉……老实人挨批,吹牛者荣升,我……确实有点怕了!"
他沉默了。继而背过身子,目光投向窗外的原野。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手指习惯性地轻轻叩打着窗台,忽然猛地扭回头来,两只老眼里闪烁着逼人的冷光:"叶涛!你说,我们农场是生产单位,为什么还要挨饿?"
"饥荒。"
"饥荒哪儿来的?"
"雨水失调,又有人逼债。"
"仅仅因为这些吗?"
"报纸上是这么登的。"
"我问的是你个人的看法!"寇老头又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好像和大跃进不无关系。"我说。
"什么,'好像'!"老头儿不留情面地指责我说,"就是'杀鸡取蛋',搞乱了生产,这是天灾人祸一齐来。"
我默默地望着老头儿这张抽搐着的脸。我万万也料想不到这个阴冷沉默的老头儿,心里却埋着一座沸腾的火山;我的到来,像一根导火线,使老头儿蕴藏在内心的地火岩浆一起迸发出来。我的朋友!细想起来,寇安老头儿所以如此激动,也并不奇怪:一个曾经跟着彭大将军平江起义的战士,一个经过几十年战火硝烟考验的革命长者,莫名其妙地被摘了场长乌纱帽,而且陪伴在他身旁的,除了他的影子之外,就剩下那条淘汰了的军犬;老人心情之忧郁可想而知。因此,我一直静静地听着他对我的训斥,心中不但没有一点反感,反而激起我对这个老头儿的深深尊敬和同情。
当他喉咙沙哑端起水杯喝水时,我有意地把话头引到"铁猫"身上,把"铁猫"的申诉材料递给了他。他戴上老花镜,仔细地把材料翻看一遍,神色庄重地说: "你看!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编造口供虽然是他的错误;但那些失职的审判员,也不去调查、核实一下,根据假供就把他送劳改队里来,和罗允中那样的老牌军统睡在一条大炕上,这不是活活毁了他一生吗?"
"这孩子心地善良,"我说,"又有一双灵巧的手。就是性格执拗一点,今天上午没有批斗他,他居然……"
"泥人还有土性,没性格还能叫个人?"老头儿思忖着说,"叶涛!今后,你得多帮助这个小家伙。虽说他是冤枉的,劳改队的纪律总是应该遵守的么。不过……"寇安老头嘴里闪过一丝微笑,"他告诉我,他上午钻进大苇塘,是为了解脱你呀!"
"适得其反,他一跑,我们队里把屎盆子都扣在我头上了,说是我在后边煽动的,叫我下午在家停工反省,我就是借着这个机会,给您送'铁猫'材料来的。"我向寇安老头诉说我的苦衷。
"我要去找你们阎队长谈谈!"他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寇场长,您的处境……"
他猛然截断我的话,声严厉色地说:"我怎么了?虽然被摘了场长乌纱帽,可还是个共产党员,是个劳改干部,为禁闭黄鼎的事,我们已经当面锣对面鼓地对了一阵了。"
"寇场长……"我心里越发不安了。
"你拿着材料去找'铁猫'核实一下,然后叫他按上手印交给我!"
我苦笑着说:"您叫我上哪儿去找'铁猫'哇?"
"他没归队?"寇安老头愣了。
"要是归了队,队长就不会留下我'反省'了。"
"哎呀!"老头儿感慨地叹了口气,"吃过中午饭的时候,他还在这儿玩狗呢?一准是拉着'黑子'(狗名)去'小黄毛'那儿了!"
"那我去找找看!"我说着,迈出了那间红砖房。可是寇安老头叫住了我,把两块熟白薯塞给我说,"'铁猫'刚才饭没吃好,叫他吃了,赶快去上工,听清了吗?"
我的朋友!就是这样,我又奔走在这块田野里了。不过,此时我再也没有惶惶不安的心情,"铁猫"没有游过银钟河,就等于宣布我解除禁闭;"铁猫"没有构成逃跑,"煽动逃跑"的帽子是没法扣到我的头上了。这真是应了古诗中写的: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朋友,我在绝路上逢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