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早晨。

细米拿着一个小小的行李卷要出门。

妈妈问:“你要去哪儿?”

“去大舅家。大舅不是说要到东海滩上割茅草回来盖房子吗?我去帮他捆草、看船、看窝棚。”

“前天你大舅特地来让你去,你不是说不去吗?”

“现在我想去。”

“你怎么没有个准主意呀?你纹纹姐今天一大早去镇上办手续了,过不了几天,她就要走了,你就别去了。”

“我去。”

“别去了。”

“我去。”

“又犟!”

“我就去!”细米说完,背着行李卷走出了门。

“你大舅他都开船走了!”

“船在他家码头上,他在等我。”

“细米!”

细米头也不回。

翘翘跟着他,倒不时地回头看看。

细米上船时,红藕站在码头上问:“她要走了,你不等啦?”

细米没有回答,和翘翘坐在船头上,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红藕。

大船上路了。

有很长时间,细米就那么坐在船头上。他目光呆滞,一路的风景,在他眼前虚虚幻幻地滑过。好像水面上有几只鸭子,好像有一只小船与大船擦身而过,河边的槐树上好像有一只很大的喜鹊窝……耳边似乎有“咝咝咝”的风声与“噗噗噗”的水声……他的心似乎不在胸膛里了,他的魂儿似乎飘出了他的身体。

大船扯足了帆,在水面上一路奋进。

细米就这样一直坐到中午。掌舵的大舅说:“细米,你来掌一会儿舵,我去烧中饭。”

细米这才爬起身。双腿因久坐而发麻,他爬起来时,差一点跌倒在河里。他一瘸一拐地从船头走到船尾,从舅舅手中接过了舵。

舅舅很放心地将舵交给了细米——十三四岁的水乡孩子,没有不会弄船的。

最初的几十分钟,细米将舵掌得很漂亮,他双目远望前方,两手很有分寸地握着舵杆,那船十分流畅地行驶在最节约的路线上。

舅舅很高兴:“小子,这么会掌舵!”

但不久,细米就走神了,船开始东摇西晃,走得十分生硬。

舅舅正在忙中饭,也没特别在意。过了一会儿,低头烧火的舅舅直觉地感到船向有点不对头,猛抬头,只见大船正往岸上撞去,掉头冲细米大喊一声:“扳舵!”

恍惚中的细米猛地一震,浑身哆嗦了一下,立即扳舵,却又在慌乱中将舵扳错了,船冲河岸直线而行,一头撞在了河边的大树上,震得树叶“哗啦啦”落下,船猛烈一跳,泥炉上的饭锅被震落在船板上,将一锅半生不熟的饭,撒得到处都是。

舅舅大吼一声:“小子,你在想什么哪?”

细米满脸通红……

两天后的黄昏,大船到达了预定的地点。

细米从未见到过这般绚烂的晚霞,它沉静而富丽堂皇地染红了海滩,染红了海。滑翔的海鸥,像黑色的纸片儿,在霞光里随风飘飞。霜后的茅草,金红一片,与晚霞相融,更将海滩营造得让人神往与迷惑。

潮湿的海风里,细米一下忘记了稻香渡——稻香渡的一切。

天黑不久,他和舅舅一起,已在海滩上搭好了窝棚。

饭后,月亮从大海那边升起,于是平静的海面仿佛有了一条颤颤悠悠的碎银铺就的路。

细米坐在海边上,觉得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寂寞。然而,这寂寞却使他感到喜欢。他默然无语,一任寂寞围绕着他。

舅舅看着他好看的身影,心里是一团欢喜。舅舅在欢喜他时,每每总要想到唇红齿白眼珠儿黑溜溜的红藕。那时,舅舅的心上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此后,一连好几天,细米都非常卖力地帮着舅舅刈茅草。他跟在舅舅的身后,将舅舅刈倒的茅草放到一起捆好。现在回头一看,那么广大的一片海滩上,已散落着无数的茅草捆。他要比舅舅清闲一些,活不够他干时,他就会坐在草捆上,用手抚摸着翘翘的脑袋,看舅舅割草。舅舅双手握住一把长柄刈草刀,将柄端抵在腰上,然后有节奏地扭动身体,刈草刀大幅度地摆动着,锋利的刀下,那茅草便“沙啦沙啦”地倒下——倒下时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芒。有时会惊动起一只灰色的野兔,他就会和翘翘一起追将过去,有时能够追着,有时那兔子突然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让细米感到十分神秘。当他遗憾地与翘翘重回舅舅身边时,舅舅又刈倒了一大片茅草了。

舅舅只是喜欢带细米出来,并没指望细米帮他干活。当看到细米一个劲地干活时,他就会说:“去吧,到海边看住船,别让海浪将它冲走了。”

细米想,反正我也来得及捆草,就听了舅舅的话,一直走到离海水最近的地方。大海让他喜欢不已。它静着好看,闹着也好看。风大发怒时,海会让细米感到震撼。那时,只见排天巨浪,犹如无数白色的野牛排成一线,“轰隆轰隆”地向岸边奔突而来,吓得翘翘大声吠叫,往茅草深处跑去。

但,这些景色,几天便看乏了。

细米干活的劲头也渐渐减弱下来。

海再阔,力再大,却覆盖不住脑海里那个小小而宁静的稻香渡。

细米慵懒起来,神情又变得恍惚与不安。

这天晚上,他躺在窝棚里的地铺上,翻来覆去了一阵,突然对舅舅说:“我想回家。”

“什么?”舅舅不由得坐起身来。

“我想回家!”

“你这孩子尽能胡说。这茅草才刈了三分之一呢,再说路这么远,来一趟很不容易,哪能说回家就回家呢?”

“我就是想回家!”

“别再胡说了,睡觉!”舅舅重又躺下来,再也不去理会细米。

第二天早晨,细米仍然说着一句话:“我想回家!”

“不行!”舅舅抓着刈草刀,恼火地转过身,往茅草深处走去。

细米没有跟舅舅走,一屁股瘫坐在窝棚门口。

眼见着就要到中午,舅舅马上就要回来了,细米从地上跳起来,扑进窝棚,从舅舅的衣服口袋里掏了二十元钱,转身跑出窝棚。他朝舅舅刈草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转身朝着与舅舅那儿相反的方向,撒丫子就跑。

翘翘跟在他的身后,在茅草丛里忽隐忽显。

越过海堤,他踏上一条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路。仿佛在追赶什么,仿佛前方有某种呼唤,他沿着那条盐迹斑斑的路,一路小跑。四周荒无人烟,就只有他和他的狗。

天黑时,他还未走尽那条路。荒原的黑暗,沉重地压迫着他。中午也没有吃饭,此时他已经疲惫不堪,但他不得不拖着已经沉重如灌了铅的双腿做最后的奔跑。

他跑完那条长路,来到长途汽车站时,已是深夜。那时,他已浑身灰尘,面如土色。他口渴至极,捧了人家井台上的水桶,仰头便喝,水一时来不及流进嘴中,“哗哗”从嘴角流进脖子。

翘翘在他喝水时,一直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

细米蹲下,将水桶倾斜过来,翘翘便将头埋进桶中,“吧嗒吧嗒”,一阵痛饮。

喝了一肚子水之后,细米带着翘翘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侧身躺下,翘翘则趴在他胸前,不一会儿也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细米领着翘翘坐了半天汽车,下车后,又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黄昏时,已踏上了稻香渡的土地……